用以監測生命體征的儀器毫無情感地履行着職責,呼喚夏理走近,再去聽一聽老人沉重而遲緩的,預示着死亡的呼吸聲。
到訪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夏理的父母也是其中之一。
他們臉上有着顯而易見的憂悒,隻是彼時的夏理仍天真地以為父母同自己一樣是為了眼前已然無可挽回的生命,而非即将失去倚仗的未來。
夏夜變得愈發寒冷且難熬,空調的溫度像是積蓄了以往十數個冬天的蕭肅,凍得人根本停不下顫抖。
夏理睡不着,光着腳往老人的房間裡走。
有經過的護工委婉地勸阻他,可惜他沒能聽懂,還是将那扇熟悉的房門打開了。
屋子裡圍滿了平日裡不常見到的老人的直系血親們,見有人來,紛紛朝夏理的方向看了過去。
夏理一瞬便感到了惶恐,無措地在原地怔了片刻,匆忙又将門關上,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扒在窗口往更遠的方向望,試圖望見徐知競家那點根本不可能被他窺得的光亮。
可深夜的大院裡隻有被月色染得墨黑的樹影,随夜風婆娑輕移,張牙舞爪地鋪在難得駐滿車的庭院中。
夏理聽見自己的心髒發出不尋常的悶響,仿佛預兆,卻也實難說清是為了将要行至終點的老人,還是其他什麼更難知曉的事。
時間便在莫名的焦慮中一刻不止地向前,到底等來夏理人生中新的轉折點。
老人一貫的縱容再不能當作夏理放肆的理由,他退至人群之外,挨着牆角,聽蒼老的呼吸愈漸緩慢,變得缥缈,變得難以捕捉,又在中途變成一種類似于氣體洩漏時‘嘶嘶’的輕響。
有人開始小聲地嗚咽,繼而病毒般擴散,傳染至房間裡的每一處。
所有人都跟着低頭擦起了眼淚。
與這些大人相比,夏理實在是過于年幼了。
他因此隻會木讷地怔立着,看不見老人最後的面容,也不明白此刻做出與那些成年人一樣的反應才是更為正确的選擇。
夏理下意識地想要逃避,無措地往窗外看出去。
可惜唐頌沒有來,徐知競也一早去了滬市,說是有人送了他一匹漂亮的小馬。
沒人會在這樣特殊的時間點出現,就連身處此地的夏理都顯得不合時宜。
他縮在角落,試圖盡可能地多留幾秒,妄想再見一眼重重圍困後的老人,聽對方溫和慈愛地像每一個上學的早晨一樣同自己道别。
然而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夏理,這個全然仰賴寵愛才有幸在這座大院中長大的孩子。
對方去牽夏理的手,語氣輕柔,目光卻冷然,不容拒絕地半攬着夏理離開,真正讓他與這個不屬于他的世界割裂。
夏理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掉眼淚,莫名地催生出恐懼,壓抑着哽咽,惶惶然回眸,深深向套房的門框後望進去。
淚水砸在地闆上,‘啪’一聲濺開,很快又被腳步掩過,缭亂地映成被踏髒的水漬。
往常總是笑着稱呼夏理‘小少爺’的護工們這回卻保持着緘默。
所有人都不做聲地垂着眼,似乎途經的是一團空氣,而非一個具象的,仍有生命的實體。
夏理正是在這一瞬意識到,自己即将成為無法窺視這座大院的芸芸衆生。
山腳下,通往大門的岔路口永遠立着禁行标志,隔絕一條馬路外的喧嚣,也終将分隔出兩種全然不同的未來。
——
夏理搬走的那天或許能夠算作兵荒馬亂。
可僅僅往前倒推數十小時,世界又如同靜止一般,好像永遠都要囿于相似的分秒。
夏理将死亡比作暫時摒棄了悲傷的夜晚。
沒有絲毫恐懼,隻有一種毫無來由的笃信,認為老人即刻便要醒來。
對方會吹動面上那塊輕盈的白紗,會讓寂靜中摻入衣料摩挲的輕響。
青白的月光映在青白的皮膚上,凹陷的是腹腔,撐起尚未腐朽的軀殼的則是一行行枯瘦的肋骨。
夏理在這天夜裡第一次理解了何為虔誠。
他挨得太近,以至于冷氣都隔着玻璃撲到了他的臉上。
與盛夏全然相悖的溫度遏止住眼淚,讓他一味地隻顧禱告,妄想早已逝去的老人再度睜開眼睛,讓夏夜變回夏夜。
夏理一刻不停地祈願,直到天光乍破,金色的塵埃重新在林中浮遊。
老人始終安甯地睡着,無聲地強調,這是一次恒長而不可預知的分别。
——
夏理後來在新聞上看見那場自己沒能出席的葬禮。
他幾度就要指着畫面中的相片說那是自己的太爺爺,可再轉念一想,那樣的稱呼也早已随着老人的離世而逾期,成為人生中一場永不複刻的幻夢。
夏理還是念一樣的學校,同家境相仿的同學們結交,偶爾也在放學後跑去見唐頌和徐知競。
前者為他吹奏新學的曲子,後者則帶他去見那匹已然變得無比高大的弗裡斯蘭馬。
唐頌與徐知競永遠不缺新的禮物,哪怕他們不說,也有得是人前赴後繼打聽他們的喜好。
夏理從他熟知的世界漸漸抽離,繼而随着時間一點點淡出童年時代構築起的社交圈。
他自然而然地成為一個停留在過往的名字,終于在某日徹底與徐知競分别,要等母親讪笑着帶他又一次回到北山街的大院,這才重新見到那張褪去了稚嫩,将傲慢與少年氣糅合得精緻且妥帖的面孔。
“夏理。你是我的,十六歲生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