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與千忠的那番交談,算得上是真假摻半吧。他與她确實曾有過一面之緣,可絕非僅僅是一飯之恩。
昔年,他不過是個寄身于上京都南城破廟的孤兒,以乞讨為生,自幼便卑微如塵芥,艱難度日,掙紮求生。
自他記事以來,世間百态,盡收眼底。
這世上的壞人,總是壞得花樣百出,仿佛惡無盡頭。而好人,也總是好得千篇一律。
左右不過是瞧人可憐,囊中羞澀者給個餅子,稍有資财者施舍幾枚銅闆,家境殷實者則賞些碎銀罷了。
初次遇見嚴時清,是明德十七年冬。
那年冬天,寒意徹骨,冷冽異常。聽聞北方鬧了雪災,餓殍橫屍遍野,就連南方那些素來無雪之地也飄起了細雪。
上京都亦被大雪籠罩了大半個月,積雪深及膝蓋,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人人道是天罰異象,皆閉門不出。
虞墨蜷縮在城門的牆根下,身上裹着一件破麻衣,寒風如刃,單薄的身軀瑟瑟發抖,凍得牙關直打顫。
他已整整三日滴水未進、粒米未沾,還被其他流民趕出了原本栖身的破廟。
此刻,隻覺眼前金星亂冒,意識漸漸模糊,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忽聽得環佩叮咚,隐約還夾雜着些許抱怨聲。他勉強撐開眼皮,隻見鵝毛大雪中,空蕩蕩的街道上,三個身影踉跄而來。
當先是一位約莫八九歲的小丫頭,她身着一件青綠鬥篷,鬥篷上繡着祥雲紋,金線在雪光裡若隐若現。
她身側跟着兩位年輕的侍衛,皆身姿挺拔,腰間佩刀,一位為她執傘遮雪,另一位則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她。
那傘檐上,竟系着一圈精巧的白玉鈴铛墜,随着他們的走動,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響。
攙扶的那位侍衛嘴裡不停地嘟囔抱怨着:“姑娘,您可仔細着腳下。姑娘您這般偷偷逃出府,若是讓老爺知道了,怕是又要責罰您了。”
話音還未落,小丫頭已用力掙脫了他的手,跌跌撞撞撲到虞墨跟前。
她凍得鼻尖通紅,肌膚卻似雪白,微微歪着腦袋,一雙大眼睛清澈明亮,好奇地看了他片刻。
随即,清脆悅耳的聲音在風雪中響起:“雲三,把我的桂花糕拿來。”
說罷,隻見那位執傘的侍衛,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遞到了她手裡。
她伸手輕輕打開油紙包,捧到他面前,笑着問道:"喏,吃嗎?這桂花糕可好吃了。"
頓時,一股濃郁的桂花甜香撲鼻而來,他怔怔地望着遞到眼前的桂花糕,那甜香仿佛還混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這香味,誘得他本就饑腸辘辘的肚子一陣咕噜作響,喉嚨也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來不及答話,便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拿。
那是一隻蒼白得近乎透明、瘦弱如皮包骨頭的手,凍瘡布滿了手背,有些地方已經化膿,皲裂的口子如同幹涸的河床,看上去觸目驚心。
許是被他的手吓到了,她下意識地捧着桂花糕,連連後退了幾步,鬥篷掃過地上的積雪,濺起星星點點的雪沫。
但很快,她鎮定下來,轉頭對着攙扶她的侍衛說道:“雲四,你喂他,再喂他一些水。”說罷,便把桂花糕塞到了雲四手裡。
那個叫雲四的侍衛依言,掰下一小塊桂花糕,半蹲着身子,輕輕喂到他嘴邊。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香甜軟糯的味道瞬間在口中散開,仿佛一股暖流,流進了他冰冷的身軀,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活下去的希望。
看他吃得香甜,她眼中滿是笑意。等他吃完一塊桂花糕,又喝了幾口溫水後,她向前走了幾步,認真地看着他,笑着開了口。
“哎,你願意跟我走嗎?不必賣身為奴,也不用再挨餓受凍。我會讓人教你技藝,等你長大後,去留皆随你。”
聞言,他微微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個小丫頭,眸中閃過一絲猶豫。
不知道跟着她走會面臨什麼,是福是禍,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他已經經曆了太多的苦難和欺騙。
但此刻,她就像無盡黑暗中突然出現的一束光,說出的話也讓他心動不已。
他微微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可喉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輕輕走到他身邊,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拍了拍他頭上的細雪,那細雪簌簌地落下。
她絲毫不嫌他身上的污穢,輕聲說道:“阿公曾說,雪夜遇人當結善緣。這馬上就要入夜了,若不跟我走,你當真會死的。莫怕,今日,我就是你的善緣。”
她的聲音輕柔而堅定,帶着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終于,他忍不住緩緩地點了點頭,那微弱的動作,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