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樾便又說了一次:“你又沒聽,管朕讀不讀。”
“何以見得臣沒有專心聽?”溫催玉理直氣壯地反駁,“臣對竹簡上的内容早已熟讀在心,故而才沒有端坐着聽陛下誦讀罷了。”
溫催玉說着想了想,覺得衛樾總分心、誦讀不下去,大概是因為沒有一個目标。
畢竟就這麼幹讀,要讀到什麼時候去?衛樾又差不多是頭回這麼正兒八經讀書,難免一時端正不起來。
于是,出乎衛樾意料的,溫催玉在他身側坐了下來,語氣溫和:“不過,陛下說得也對,您獨自誦讀,顯得臣這太傅不夠盡心盡責。還是這樣吧,臣領讀,陛下跟讀,每讀過一句,臣便與陛下講解一句,如此整篇講完,再通讀複習,直至能夠背誦下來,咱們就接着講下一篇。”
“如此循序漸進,陛下覺得可好?”
溫催玉說到最後,偏過頭看着衛樾。
衛樾覺得溫催玉離得太近了,讓他有些說不清的不自在,但又并不覺得排斥、想讓溫催玉離遠點,于是隻沉默以對。
衛樾想,溫催玉一臉耐心,好像不管怎麼樣都能包容他、不會放棄教導他似的……
“好。”衛樾下意識點了下頭,又馬上倨傲地補道,“朕說了會專心聽你講學,便會說到做到,你不必總拿哄弄的語氣消遣朕。你若是再敢把朕當孩童對待,朕便把你的頭發也給剃了!”
溫催玉這會兒已經不把衛樾的口頭威脅放在心上了,反倒敏銳地察覺到了衛樾有松口風的迹象。
于是溫催玉順勢,再次問起和上一位太傅有關的事:“所以,之前那位老太傅,就是太把陛下當孩童對待,才惹了陛下不喜的?”
衛樾抿住唇,還帶着少年氣的臉上眉頭緊蹙起來,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
就在溫催玉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衛樾說了:“他把朕當成正在被他施舍的乞兒。”
溫催玉怔了怔。
衛樾垂首看着竹簡上的字,說:“朕的出身,在朝中不是秘密,你應當也知道。在被莊王推上皇位之前,朕和母妃一同被囚居在定風殿。”
“母妃雖神志不清、常有瘋癫之舉,但大抵是從前才名遠揚,瘋了的母妃也不自覺愛讀書。定風殿裡留有些許她從前讀過的竹簡,十分便利,她雖偶爾順手為之将朕砸得頭破血流,但也偶爾興高采烈教朕認字讀書。”
“說起來,母妃才是朕第一位老師。她是個嚴師,若朕學得不如她意,她便會罰朕不許吃飯。其實當初在定風殿裡關着,本也沒多少吃的,挨餓是家常便飯,隻是母妃記性不好,才會始終如一把這當懲罰。”
“也正是她記性不好,所以有時會忘記,朕分明已經學會了她教的那些内容。她固執地認為朕沒有學會,朕若是與她争執,懲罰便會從不許吃飯,變成被竹簡敲打一番。”
“定風殿裡留存的竹簡也不多,母妃便一遍遍地重複教朕,朕便重複着學。雖也沒學出個名堂來,但認字是不成問題的。”
關于衛樾的出身,溫催玉從原書劇情中能窺到部分,但總不如衛樾本人親口所述得詳細,又讓人心驚。
溫催玉看着衛樾,眉目間露出更加心軟的神情。
衛樾側過頭,看見溫催玉的神情,也不由得一怔,然後不自在地回過頭。
他接着嗤了一聲,語氣張揚起來:“是以,莊王指派那位老太傅來給朕講學時,朕是認得字的,《三字經》《千字文》更是滾瓜爛熟。”
“可那老東西硬說朕從前學的都是歪瓜裂棗,有幸聽他從頭指教一遍,是朕鴻運當頭,連給朕講了一個月的‘人之初,性本善’。又說若非先帝固執、早年不肯殺朕與母妃,後又有莊王仁慈、把朕送上皇位,朕這個生來就克大燕國運、有災星之名的人,哪裡配讓他來教導。”
溫催玉蹙起眉。
“朕本以為他隻是瞧不上朕,不怕朕對他如何,便借着貶損朕從而向莊王表忠心。可後來聽老宮人說,朕出生那時,就是這位老太傅,當時他還是負責蔔卦之術的太蔔令,在朝堂上堅持要殺了朕和母妃。”
衛樾說着,方才故作的張揚漸漸變得陰鸷起來。
他偏頭再度看向溫催玉,冷聲問:“所以,朕找了一風和日麗的天氣,别的宮人不敢上手,朕就親自幫那老東西剃了發須。隻是如此而已,他羞憤而死是他自己想不開,朕已經很心慈手軟了,不是嗎?溫太傅,你覺着呢?”
衛樾死死盯着溫催玉的反應。
他恹恹地想,溫催玉這樣能随意引經據典、給他講道理的文弱書生,脾氣也總是平和,骨子裡應當都是斯文的,大概隻會勸他“為君者要寬容大度”,諸如此類的吧。
但,溫催玉想了想,說的卻是:“若是如此,事出有因,那陛下當初的确并不過分。”
衛樾定定的眸光倏然顫動。
“不過……”溫催玉又道。
衛樾不知為何,竟被這簡單二字弄得提起心來。
溫催玉指了指自己的脖頸:“像昨夜那樣突然掐臣的脖頸,就過分了,陛下。”
衛樾聞言看向溫催玉白皙纖弱的脖子,目光不由得飄忽起來。
無法無天的少帝總算嘗到了一點“心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