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然過了一個時辰才停,兩人都成了落湯雞。蘇道長卻顧不得去換衣裳,隻無聲地蹲下來打開水壺給哭累了在遊魂的呆頭雀洗手指,然後拔下道冠上的簪子給她剔指甲縫裡的土。
這般忙活完,想了想,又将蘭雀的袖子撕下來一塊扯碎,把她流血的十根手指頭都蜷了一圈。
但術業有專攻,蘇道長當初在道觀裡隻學了紮針,蜷手指頭的活實在是生疏,于是怎麼看,都将蘭雀一雙包成了豬手。
她心虛咳了一聲,正要拆了重新包紮的時候,蘭雀終于像大夢初醒一般開始喘氣。
她連着大大喘了好幾口氣,最後目光驚奇看着自己胖胖的手指頭。
“哇!你包得好好啊!”
蘇道長就得意起來,“我也是第一次給人包指頭。”
天色不早了,她讓蘭雀起來收拾東西回去,“還能在晚上之前趕回去。”
蘭雀連忙動起來。臨到下山的時候,她站在土坡上往下看,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歡喜之情,美滋滋道:“果然是鬼居之地,處處都是墓碑啊。”
以後虞春瑩将軍住在這裡就不怕寂寞了。
蘇道長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的歡喜和悲戚……變得好快。”
剛剛還哭得跟個有故事的淚人一般,現在才多久,竟又成了個偷着樂的沒心沒肺姑娘。
蘭雀聞言,頗有些難為情道,“我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我經常不清醒的。”
蘇道長歎氣,“可是,小山雀啊,你得清醒起來啊。”
她語重心長,“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何況是從洛陽去蜀州?”
蘭雀認真點點頭,“好啊!”
她也覺得自己要開始長腦子了,“我努力做一個清醒的人。”
蘇道長背着手踱步過去,“這一路上可能艱難得很,你不怕啊?如今剛立國,四處可不太平。”
蘭雀就笑起來,搖頭道:“我不怕,當年打仗的時候,我也從蜀州走到洛陽來了。”
蘇道長嘀嘀咕咕,“那你膽子很大啊……你為什麼覺得自己膽子很小呢?”
蘭雀身子就僵了僵,而後悶聲垂頭,躬身将大刀背在身上,又把木盒包起來打了結背在另外一邊。如此兩隻手騰出來,一隻手拎了雞,另外一隻手拎了豬頭,道:“今晚可以先把這隻雞吃了。”
蘇道長卻又把頭探過去,啧啧稱奇,“好家夥,你這力氣也不小嘛,之前怎麼會被欺負呢?”
蘭雀閉嘴不言。
她發現了,蘇道長的好奇心很重,而且嘴巴很碎。
一點也不穩重!
她趕緊朝前走,“咱們快回去吧!”
蘇道長也不急着追上她,依舊慢吞吞漫步,但張口就把她拿捏得死死地,“哎呀,我記得虞國公夫人跟我說,你跟虞逢林定親了吧?如今你要去蜀州,逢林怎麼辦呢?”
蘭雀果然聽了這句話就邁不開步子了。等蘇道長走到她的身邊,正好聽見她低聲道:“我可以先把虞春瑩将軍送去蜀州再回來報答她嗎?”
她又從歡喜變成了惶恐,整個人愧疚得不行。
但虞國公夫人卻是個大大大大好人,知曉她要去蜀州,竟然道:“婚約的事情,你不要在意。那本就是權宜之計。反正墓地已經要來了,也已經給了你,你什麼時候去葬虞春瑩将軍都可以。”
蘭雀的眼眶就瞬間變紅,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她哭得顫抖不已,使勁用手掐大腿,掐得痛了起來這才忍住淚,勉強哽咽出聲,“夫人,此時您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給的。”
她這話真心實意,虞國公夫人歎息:“何至于此——你要是過意不去,就幫我去看看逢林吧?”
蘭雀不安的良心讓她一刻都不敢多留,立馬站起來,“哎,我一定讓他高高興興的,我發誓,我這輩子都會讓他高高興興的!”
等人走了,蘇道長看看蘭雀遠去的背影,再看看虞國公夫人,“我今日都沒怎麼引着她往蜀州想,她自己就想要回蜀州了。”
她問:“你怎麼知曉她想回蜀州啊?”
虞國公夫人緩緩喝下一杯茶,目光幽幽,等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聽人說,她在富貴侯府總是喜歡坐在窗邊往天上看,有人問她看什麼,她就說,她瞧見一隊大雁往南飛,便想看看還有沒有掉隊的雁兒找不到路……”
蘇道長恍然大悟,“這麼回事啊。”
她憐憫道:“這隻小雁可憐得很,你别太欺負人家。”
——
得了虞國公夫人的寬容,蘭雀無事一身輕,徹底歡喜起來。她蹦蹦跳跳到了虞三将軍的小院子,又誇了虞國公夫人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虞逢林腦袋上冒出了汗水,她就閉了嘴。
她勾手指頭算了算,擔憂道:“跟之前相比,你痛得更快更厲害了……這是嚴重了麼?”
虞逢林倒在輪椅上點頭,“是啊……快撐不住了。”
蘭雀:“宮裡的太醫也治不好嗎?”
虞逢林:“是。”
蘭雀同情道:“怪不得你說要出遠門治病呢。”
想來遠方有那種戲台子裡唱的神醫。
她關懷道:“出了遠門,在路上必定是要遭罪的,你确定神醫可以治好你嗎?可曾提前說過你的情況?可知曉這位神醫有沒有治愈過你這般的病?”
虞逢林便笑起來,努力打起精神看她,“蘭姑娘,你懂這些啊?”
蘭雀讪讪撓腦袋,“不懂。”
但她現在愧對他,肯定是要多問問的,問得越多,良心越不痛。她就繼續事無巨細地問:“神醫住在哪裡啊?你什麼時候走?要是去蜀州的方向,說不得我們可以同行一段路呢。”
虞逢林逗她,故作高深:“可能不同路——我要去見的這位神醫啊,行蹤不定,隻有個怪規矩,若是他願意收你,便到了三更就叫人來傳信,告訴你可以跟着去治病了。”
見蘭雀聽得認真,便又繼續胡謅,“他這個人,确實是神醫,雖然隻會治一種病,但是醫者麼,什麼都是萬通的,他隻要一出手,包管藥到病除。”
蘭雀還從未聽過這般的神醫。她震撼道:“竟有如此神仙手段!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見見他。”
虞逢林搖頭,“還是算了吧,他這個人脾氣古怪,不是病重之人不見。”
蘭雀也覺得是。她不願意病重。她問,“那酬金肯定很貴吧?”
虞逢林:“所以說他這個人脾氣怪,他也不要酬金,隻要你穿着喪衣跟他坐上船,走一段八百裡水路。”
蘭雀納悶:“這麼怪的人啊?”
太怪了,她沒了興趣。她很是可惜:“那我就不能送你了,我已經跟虞國公夫人說好過幾日就走。”
虞逢林此時已經痛得閉了眼,思緒有些模糊,便随口回了一句,“怎麼不等送完我再走?”
蘭雀就沉默起來。
她想,她承了虞國公府這般大的恩情,她這時候必須要說一句“那我送完你之後再走”才對。
可她說不出口。
她隻能一遍又一遍地看向虞春瑩将軍,最後羞愧解釋道:“可我不能等了。”
與去蜀州的事情相比,所有的事情都要往後面讓一讓,恩情也一樣。
她低聲道:“我一定要馬上去蜀州。”
為了讓自己獲得的諒解多一些,她說,“虞春瑩将軍在北邙山說了要回蜀州的話後便又不能開口了,她肯定是鬼氣大傷,所以我不能等的。”
誰知道送信的神醫什麼時候來呢?這一等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行。
蘭雀到底良心不安,隻能一次又一次向他保證:“我一定會快些回來看你的!”
虞逢林本是下意識多了一句嘴,見她如此認真解釋,于是寬慰道:“那你就去吧。隻是山高路遠……”
蘭雀就堅定道:“我走過的。”
這一段路,她走過。
她忍不住握起拳頭:“我已經想好了,若是路平,我就走過去,若是路陡,我就跨過去。反正,我絕對不能停,不能往回走。”
她有這般的決心,又是自己想去的,虞逢林就不勸了。
他想,無論母親在用她籌謀些什麼,依着母親的心性總不會害人。
他揉揉眉心,讓蘭雀去箱子裡拿了一張長約九尺的薄紗堪輿圖。
這張堪輿圖雖大,卻因畫在薄紗上很好攜帶。
虞逢林招手讓蘭雀過來看:“到時候,你就帶着這張圖去吧?”
他将堪輿圖擺在腿上,手指點在了洛陽的字眼上:“你雖然走過來洛陽的路,但可能走的是彎路,聽你說,你是從十歲走到了十二歲才到洛陽?這一次你就可以走官道了,如今太平,路也平,從洛陽到蜀州,最多三個月就到了。”
蘭雀的目光瞬間被堪輿圖吸引去了。
她從不知道世間竟然還有這樣好的東西。她忍不住整個人扒過去,将手在上面比比劃劃,然後興奮大聲道:“蜀州——這裡是蜀州——我看見了!”
虞逢林被她感染得也笑起來。但她這般扒過來,倒是像扒在他身上一般。男女有别,她雖還沒意識到,他卻不能趁人之危。
他伸出手,将她不着痕迹推開一些,另一隻手在堪輿圖上緩緩移動,“這裡是洛陽。你出了城往西,經過崤函、潼關,便到了長安城。然後一路繼續走,越過秦嶺,會看見漢口城……”
蘭雀被他推開了也毫無所知。她全神貫注跪坐在輪椅邊,又直起腰,将兩隻手搭在輪椅把手上低頭看堪輿圖,催促道:“然後呢,然後呢?”
虞逢林手就繼續往後面挪,“然後,你就到了金牛道。到這裡便簡單了,沿着金牛道繼續走,就是廣元,昭化,劍門,武連……”
他手指不斷往下挪,堪輿圖倒是不夠了,蘭雀趕緊将掉在地上的圖半舉起來,學着他的模樣用手指往後面挪去,“我知道,出了武連,就是梓潼,綿陽,德陽……然後就到了成都對不對?”
虞逢林點頭,“是。”
蘭雀便從頭數了數,震驚道:“竟然要經過十座大山,三條大河,三十座城池!”
她還是第一次知曉,原來這一路上竟然有這麼多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