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村的村長姓劉,約莫四五十歲,平日裡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讓人不敢親近,内地裡卻是個事事為村民着想的人。
他擔任石渠村村長十餘年,為人正直處事公道,村民們都尊敬地稱他一聲劉裡正。
這日,劉裡正天不亮便來到院子裡灑掃。
明日便要向東河村繳納明年的灌溉費,村中衆人對此早已怨聲載道,可若不繳納,來年春耕便沒得水用。
為此他愁得睡不着,早早便起了床。
正煩心時,突然響起兩聲扣門聲,劉裡正放下笤帚向門口走去。
心中疑惑,誰會這麼早來他家?
打開木門,隻見甚少來村中的獵戶陸嘯林一身泥水地站在門外,語氣嚴肅地說道:“劉裡正,我有要事禀告。”
劉裡正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了何事,但還是微微側過身,邀請陸嘯林進來說話。
兩人來到院中坐下,陸嘯林将泉眼複蘇和東河村惡意截斷水源之事悉數告知劉裡正。
劉裡正頓時勃然大怒,“啪”的一聲拍桌而起:“欺人太甚!”怒氣沖沖地就要喊人來,去東河村讨個說法。
陸嘯林站起身及時攔住,溫聲勸道:“裡正稍安勿躁。據我所知,東河村的村長和王木匠家是同宗,王家大郎如今是趙縣丞的兒婿,若我們冒然鬧開,到時候趙縣丞橫插一腳,恐怕我們不僅奪不回水源,還會被東河村借機倒打一耙。”
劉裡正聞言,被怒火沖昏的頭腦略微冷靜了些。
細思之下,深覺陸嘯林所言有理,轉身回來坐下,又心有不甘地說道:“那該如何是好?”
陸嘯林端起水杯喝了口茶水,并沒有立刻搭話。
劉裡正想到這麼多年平白受的那些窩囊氣,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又蹭蹭燃燒起來,恨聲道:“真若逼急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老子帶人砍了那幫狗娘養的!無論如何,水源都要奪回來。”
陸嘯林見劉裡正的怒火不似作僞,放下水杯,方慢悠悠地開口道:“您别急,倒也不是沒有兩全之法,隻是……”
“隻是什麼?”劉裡正一手搭在石桌上,身體前傾湊過來,急聲追問道。
“隻是需要您去演一場戲。”陸嘯林微微低下頭,低聲将自己的計劃細細道出,“若我記得不錯,明日您就要去東河村繳納明年的灌溉費,到時您……”
聽完,劉裡正整個人慢慢冷靜了下來。
他左手摸着胡須,沉吟片刻,緩緩點頭說道:“聽起來,此計倒也可行。”
“那便拜托裡正了。”陸嘯林立馬抱拳感謝笑道。
劉裡正一擺手,直接幹脆地說道:“你先别急着謝我。為村謀利,本就是我的職責。不過……”
繼而,上下打量了陸嘯林幾眼,眼神中透出幾絲探究的意味,話音陡然一轉:“你所說的計劃雖然精巧,卻存在一個漏洞。”
“哦?”陸嘯林挑了挑眉,臉色坦然的回視過去,“還請裡正解惑。”
劉裡正聽他話雖說得謙虛,語氣卻一派淡然,直接挑明說道:“計劃能否成功,就在于假玉石礦是否能夠蒙騙過王家和官府。就算你僞造的玉石可以魚目混珠地騙過王家,但兵馬司能人衆多,未必不會看出破綻。若假玉石一事暴露,那麼王家私掘官礦的罪名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陸嘯林盯着劉裡正沉默幾秒,突然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不愧是裡正。”
劉裡見陸嘯林面色如常,便知他早已想到此種情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吧,你還準備了什麼?”
陸嘯林垂下眼,袖子底下的右手忍不住搓了搓。
這确實不是他全部的計劃。
心思深沉的人很容易就會發現其中隐含的漏洞。
也就自家小夫郎滿心滿眼的信任自己,輕易就被他糊弄了過去。
隻不過他準備的後手有傷天和,若告知一向為人正直的劉裡正,恐怕未必會贊同如此行事。
但他也找不到比劉裡正更适合更穩妥的合作人選了。
陸嘯林右手攥成拳,心一橫,決定賭一把。
劉裡正能夠擔任村長一職這麼久,自然也是個人精。
見陸嘯林沉默不語,決定再添一把火,意有所指地說道:“前段時間,王家大郎和沈家哥兒退婚之事我也有所耳聞。你今日特意前來告知我此事,又如此大費周章地謀劃,恐怕也并非是為了村裡的水源着想吧?”
陸嘯林聽他提及沈淼,微微側過頭,露出左臉上猶如蛇紋盤踞的傷疤,眼神變得深邃幽暗,當下也不再藏着掖着,利落地點頭承認道:“沒錯。我的确留有後手。”
“我不僅僅在河底埋下了假玉石,在玉石之下還挖了一條暗渠連通河堤。王家一旦向下深挖,便會引起暗渠坍塌,河水大量湧入暗坑後會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繼而引發河道決堤。”
說到此,陸嘯林微微停頓了下,嘴角露出一絲冷酷地弧度,幽幽地說道:“就算事後玉石被發現是假的,王家毀堤淹田之事也已成定局。”
随着陸嘯林最後一字落下,劉裡正“噌”地一下站起來,壓低聲音怒吼道:“你瘋了?你知不知道河水一旦決堤會沖毀多少良田,連累多少無辜百姓?一不小心可是要掉腦袋的!”
陸嘯林也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形極具壓迫感,兩隻鷹眼緊緊盯住劉裡正,沉聲說道:“我知道。正因我知道這是重罪,才更是我們奪回水源和擊垮王家的好機會。我會提前在附近準備好碎石,泥土,到時兵馬司衙兵趕到,衆人齊力,相信很快就可以堵住河堤的缺口。”
見劉裡正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陸嘯林眯了眯眼睛,收起迫人的氣勢微微鞠了一躬:“我知您的為人,此事的确讓您為難了。您若不同意,也在情理之中。就當小子今日沒來過罷,打擾了。”
說罷,果斷轉身離開。
走了五六步,似是想起什麼,頓住身形,微側過頭低聲說道:“裡正,剛才有一句話,您說錯了。我今日前來告知您此事,并非全是私心。就算沒有我家夫郎的原因,我也會全力維護村中的水源。畢竟,我也是石渠村的人。”
說完,陸嘯林便擡腿大步朝門口走去。
就在他一隻腳剛剛跨出門檻時,身後終于傳來劉裡正的聲音。
“等等。”
陸嘯林站定腳步,眼中劃過一絲會心的笑意。
回到院中,劉裡正再次向陸嘯林确認道:“暗渠之事,你有幾分把握?”
陸嘯林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誠懇地回道:“多了不敢說,十之七八是有的。”
語氣頓了頓,補充道,“外圍的痕迹已經被我清理幹淨,上遊的水流會沖平河底的暗渠,不會留下任何馬腳。外人隻會以為是王家私自挖掘礦石才引發的決堤。”
劉裡正心中一陣權衡,最終還是奪回水源的念頭占據了上風,一拍大腿,下定決心道:“好!就按你的計劃做。”
陸嘯林見狀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氣:“接下來就勞煩裡正了。”
“好說好說。”
多年的心病即将被解決,劉裡正的心情也逐漸暢快起來:“你小子!有勇有謀!此事若能成,我們石渠村就再也不用擔心水源了,說你是全村的恩人也不為過。”
陸嘯林聞言連忙站起身,彎腰拱手道:“小子不敢。為村裡出謀劃策本就是分内之事,何況接下來還需仰仗裡正費心安排。”
劉裡正見他行事沉穩,不驕不躁,眼中露出一絲滿意地神色。
陸嘯林離開後,劉裡正又陸續找來村中幾個可靠的年輕後生們,給他們各自派了幾個任務。
午後他借口去采買年貨,便趕着馬車去了府城。
馬車在城中亂轉幾圈後,最終停在了距離兵馬司不遠處的一個暗巷中。
片刻後,兵馬司門内走出一位身形魁梧的國字臉武官,身着黑金色的飛魚服,腰間挎着一把佩刀。
劉裡正看到此人,連忙笑着迎上去。
兩人一陣噓寒問暖之後,便攜手來到一處酒樓叙舊。
酒過半旬,劉裡正一陣唉聲歎氣,引得國字臉武官大為不解:“劉老兄,你這是怎麼了?”
劉裡正滿臉憂愁地說道:“唉。不瞞你說,我這個裡正怕是當不成了。”
國字臉武官連忙追問道:“此話怎講?”
劉裡正伸手搓了一把臉,破罐子破摔地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多年前我們石渠村水源枯竭,自此每年都要向東河村繳納一筆灌溉費。直到近日我們發現山中的泉眼早已複蘇,可東河村卻惡意攔截水源,私改河道。”
“豈有此理!為何不直接報官?”
“嗐,别提了。”劉裡正一副垂頭喪氣地模樣,“那王家和趙縣丞是親家,有趙縣丞在,我們如何吿得赢?若真惹惱了王家,怕是我這個裡正也做到頭了。”
說到此,四處張望了一下,見無人注意這邊,才悄聲說道:“我原想去找他們理論,竟意外發現東河村的王家偷偷在山上私挖玉石!”
“什麼?!”國字臉武官震驚地站起身來,七分酒意都被驚沒了三分。
“噓!小點聲。”劉裡正急忙拉他坐下,“喏,你看。”說着,從懷裡拿出一塊東西,掀開布帕的一角,露出一抹晶瑩翠綠來,又快速收進懷裡,“這是我從王家意外發現的。我們莊稼人哪裡見過這樣的寶貝,今日特意來到府城,找到玉石店的老師傅一看,才知竟是翡翠玉石。”
國字臉武官乍一眼看見那玉石果真如翡翠一般,又聽劉裡正說的有鼻子有眼的,立時就相信了七八分,怒聲道:“他們竟如此膽大包天,不顧朝廷律法,私自盜掘玉礦。”
“律法?王家背後的靠山可是趙縣丞!咱們怎麼惹得起?!”說罷,劉裡正懊惱得一拍頭,端起酒壺給兩人倒滿了酒,“哎呀,光和你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今日咱兄弟難得相聚,我先敬你一杯!”
國字臉武官聞言橫眉一揚,雙目怒睜:“趙縣丞又如何?劉老兄,你莫擔心。私改河道之事我雖插不上手,可盜掘玉礦正在我兵馬司管轄範圍内。你告知我地點,我回去就點明一隊人馬,随你去捉拿罪犯。”
“真,真的?這要我如何謝你才好!”
“嗐,你我兄弟,不必客套。來,幹了!”
推杯換盞間,便将此事定了下來。
劉裡正說待他回去摸清王家盜掘玉礦的時間地點,便叫村中的後生前來通知他,到時人贓并獲,定能一舉拿下。
國字臉武官痛快應下。
一個時辰後,劉裡正攙扶着滿身酒氣的國字臉武官從酒樓出來,将其送回住處後,才慢悠悠地駕着馬車回了石渠村。
轉眼就來到臘月初一,今日正是石渠村向東河村繳納灌溉費用的日子。
劉裡正如往年那般,準時來到東河村的王村長家。
王村長還沒來得及開口,劉裡正已經帶着滿腔怒火來到近前,從懷裡掏出一卷東西用力摔到他臉上:“哼,你們做的好事!”
王村長猝不及防被砸個正着,鐵青着臉,将滾落到腳邊的東西撿起來。
一打開,居然是一張水利圖和一紙訴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