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臨走,他拍下了那張照片,為紀念,也為感謝。第二天,當他又來到焚化站想把小教堂撿回去的時候,發現它不見了。
他一直理所應當地以為是被工作人員焚毀了。
——直到兩年後的平安夜,他在宋過白他們的模型室裡與它重逢。
梁檐還記得上面隐蔽的記号,“S.”,雖然沒找到制作它的人,但這人一定與工作室有關。
“嘎吱—”,樓下突然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梁檐從思緒中猛然醒轉。
梁成樟回來了。
梁檐長相随父親,梁成樟年近五十,眉峰犀利,眼角溝壑堆疊,雖顯疲态,壓迫感卻分毫不減。
梁檐拎着行李包走下樓,梁成樟挂好外套目光一掃:“回來了?”
“嗯,拿點東西。”
“吃飯了沒?”
“馬上回學校吃。”
梁成樟沒介意那個“回”字,點點頭準備上樓,梁檐看着他背影,忽然想起什麼,問他:“公司...還好?”
梁成樟蓦然回頭,直直盯着他:“...你遇到王同之了?”
“是。之前在時園吃飯,王叔剛好在那也有個局。”
“哼,小人反而得勢,項目還做到南都去了。”梁成樟低低啐了一口,“叫什麼王叔,下次見面要喊王總。”
“還有,無論他說了什麼,别拿來勸我,你做好自己的事,你老子還沒慘到要人同情。”梁成樟說完就上了樓,客廳恢複了寂靜。
王同之是梁家公司元老級的合夥人,也是看着梁檐從小長大的長輩。梁成樟精通建造技術,王同之懂市場,早年攜手打拼風生水起。
後來二人在經營戰略上出現分歧,王同之堅持市場導向以利潤論英雄,梁成樟則懷揣技術即藝術的理想對項目施工吹毛求疵。
久而久之,王同之選擇散夥走人,梁檐母親幾乎是同時确診了漸凍症,公司經營自此每況愈下。
梁檐第一次共情發作就是對着梁成樟。高二暑假,那時候母親剛走一周。
當時他隻打算問問發呆許久的梁成樟中午想吃什麼,觸碰瞬間共情到的疼痛幾乎有如實質,指尖到脖頸刺一般的灼熱,全身的血液似乎被灼成了岩漿。
梁檐艱難擡眼,面前梁父表情麻木無知無覺,周身卻氤氲着濃稠到快有實質的黑紅色。
很久以後,梁檐才搞清這種共情代表憤怒,或者說,極緻純粹的憤怒。
自那以後,梁檐再不曾共情過那般濃烈的情緒。而梁成樟的怒火,也許這麼些年來,也不曾真正平息下來。
開車回南都的路上,梁檐思量起王同之當時告訴他的事情。
他現在任職的房地産巨頭,有意向收購梁家的公司,最近應該就會與梁成樟初步接洽。
看今天梁成樟的态度,收購會談的結果不言而喻。
梁檐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心情,母親在的時候,他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作闆等接班的富二代;母親走之後,他隻想竭盡全力逃離身邊失控的一切,包括在母親生病期間仍然埋頭事業的梁成樟。
所以高考填報志願時,他毫不猶豫地放棄土木工程和建築學,選擇了金融。
距離租住的小區還剩兩個紅綠燈,梁檐掃了眼車載屏幕。
10點37分,室外溫度4。
天氣預報今天降溫加降雨,此時終于有雨滴淅淅瀝瀝砸在車窗。
那個人,估計現在還在工作室畫圖。
不知道他加衣服沒,有沒有記得帶傘,會不會淋雨回宿舍。
隻是等紅燈時的下意識一想,梁檐心頭卻倏忽抖了一瞬,從這一路的寒意中覺出點暖來。
紅燈轉綠,一輛猛禽越野在雨夜的十字路口悄然右轉,拐向另一個方向。
梁檐的猜測對了一半。
宋過白的确在工作室,但人已累到脫力,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梁檐朝隔壁桌的雎小山輕點了點頭算打過招呼,将帶來的外套和備用雨傘輕輕放在宋過白桌上。
宋過白沒醒,眉頭依舊輕蹙着,露出的半張側臉表情不算安甯。他的左手肘壓住了一支粗頭馬克筆,似乎硌得挺難受,梁檐稍稍用勁,把筆連帶着下面的圖紙一起抽了出來——
設計效果圖已經基本收尾,宋過白習慣性地添補了幾個人影上去,就像當初在廢墟酒店裡寫生酒水吧台時一樣。
不過…梁檐好奇地湊近打量,其中一個小人似乎有點特别。
和其他人影類似,深灰的色塊速塗出男性寬肩窄腰的身形;不同的是,宋過白額外用針管筆細緻地勾補了一些細節:夾克、長褲、短靴,甚至還畫了個背包松松挂在左肩。
這衣着搭配,怎麼隐隐有股熟悉又親切的既視感。
梁檐挑起一側眉毛,順手拎起自己的背包打算離開,半空中頓住了動作。
等等,這怎麼好像…是他第一次來工作室找宋過白時候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