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大建築系老樓藏在校園一角，瓦檐朱門青磚，外牆的爬山虎肆意生長，幾乎就要蔓延上窗台。
“吱呀——”
宋過白推開老式的木頭窗戶，暮春的夜晚尚且有些涼，他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梁檐手插在黑風衣裡，站在窗外仰頭看着他，眼神明亮——一樓為了防潮，内部整體墊高不少，即便梁檐一米八幾的個兒，窗台也橫到了胸口，隻能将将探出一個腦袋。
“怎麼了？不進來嗎？”宋過白垂眸看他，有些不解。
梁檐搖頭，頭頂柔順的發絲跟着躍動，讓宋過白無端聯想到金毛尋回犬。
“我有個實驗，想在這裡做給你看。”
梁檐說着，彎腰從腳邊拿起一個東西，小心翼翼地在窗台上擺好。
宋過白看清，愣怔在原地。
是他的教堂模型。
“這....?”他沉默半晌，語氣艱澀，強忍住回頭去看模型室的沖動。
“嗯？”隻見梁檐舉起右手輕輕一晃，食指上一抹銀色閃過。
一把鑰匙。看來是嚴老師準許他進去的。宋過白心底微微感覺不妙。
梁檐埋頭調整模型擺放的角度：“我發現這個模型有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剛好你也一起看看。”
宋過白不做聲，倚靠窗棂抱起手肘，看着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在模型上投下好看的陰影。
此時的月光實在太過澄澈，他趁梁檐埋頭不語，不禁擡頭，才發覺今夜滿月。
銀白的光無聲吞咽下視野中大片黑暗，也大口蠶食掉宋過白内心深處隐秘的安全感。
不知出處的恐慌水漲船高。
師門内外，沒人知道這個模型是他做的。那是他逐漸丢掉自己之後的第一個作品，他把它藏在模型室深處，不知該如何面對。
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好啦。你看。”梁檐拍拍手上的灰，把宋過白的思緒從空中拉回。
明明是粗糙的白色水粉紙随意粘合，但在月光下，模型正散發出玉石般瑩潤的光。
簡潔流暢的線條設計，幾何切割出形狀明快的屋頂，南北對稱的兩面牆體上，高大不失纖細的镂空十字架遙遙呼應——一切都是宋過白熟悉的樣子。
他眼神疑惑望向梁檐，對方默默擡眸，眼角勾起熟悉的溫柔弧度。
宋過白再度低頭端詳，似乎...又有哪裡不太對。
不是模型本身，是教堂外面。
光線穿過南側牆上的镂空後，并未在室内駐足，而是直接穿過北側的牆面，在教堂濃重的陰影中刻下一枚雪亮的十字。
材質飄忽、線條淩厲、質感溫柔。
——一座充滿矛盾的，光的十字架。
宋過白托着肘的手默默收緊。
當初設計時，他隻粗略考慮了室内空間規劃，未曾想在合适的光照下還能形成類似曼哈頓懸日的景色。
“前年秋天，我剛進U大，”梁檐視線從宋過白身上移開，聲線低沉好聽，“那時候...我媽走了一年多，我爹人間蒸發一樣在外面玩命拼項目，我麼...天天被這破能力折騰得神經錯亂。”
“夜裡清靜，我就在學校裡瞎轉...有一天看到了這個玩意兒。”
梁檐從兜裡掏出手機，熟門熟路調出一張照片舉到宋過白面前：“你看...和這裡的是一個東西對吧。”
照片裡是與窗台上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除了背景——照片似乎是放在某處空曠的地上拍的，後方樓宇的陰影巨大又模糊，隐約有個煙囪尖。
宋過白看着照片，仔細辨認後突然意識到照片上的地方距離他當前所處很近。
是學校的垃圾焚化站，就在老樓後面，隔着山丘上一片小樹林。
他記起來了。
那天宋清歇斯底裡找來學校，對于性向，他無可辯駁也不想争論，既然休學回家接受“治療”已經闆上釘釘，他看着剛有雛形的小教堂，在無望和憤怒中把它偷偷丢到了焚化站。
耳邊，梁檐的叙述還在繼續：“我當時...被這一幕深深震撼——我當然不信上帝老兒那一套，但那個瞬間，這個場景讓我理解了信仰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存在的意義，體會到被寬恕的愉悅，被救贖的感激。”
“如果硬要描述那種奇妙的感覺，”梁檐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就是這個用紙頭拼貼出來的小東西，居然讓我莫名感到在世間有了歸處。”
梁檐背對月光站着，并沒有擡頭，神情藏在陰影中看不分明。
宋過白一直靜靜垂眸看他，突然很想伸手揉一揉對方蓬松的發旋。
兩相沉默許久，宋過白緩緩意識到他應該說點什麼。
“這樣....很好...”他聲帶發緊，暗啞得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咳咳....建築設計所希望的，就是用空間和光影去傳達一些想法和體驗，哪怕是設計師本人沒有預設到的、全新的解讀。”
“很幸運，它做到了。”
“它并不幸運，因為它被主人抛棄了，在垃圾場。”
梁檐猛然擡頭，牢牢锢住宋過白的視線：“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了那裡，想把它撿走，但是沒能找到。”
“我理所當然地以為是被燒掉了...但不知為何，幾個月前，就在這裡，我重新發現了它。”
“這是你們師門的地盤，不如請你幫我分析分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笑容緩慢綻放，甜中帶毒，遊刃有餘。
宋過白深陷在梁檐的注視中，全身動彈不得，心裡快速複盤了一遍和他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
不，梁檐不可能對此知道更多，他最多有所懷疑，在套他的話。
——真是惡趣味的捕獵者，枉顧一分鐘前自己還對他有些同情。
“....中秋放假，焚化站的工作人員不上班，所以就算你找不到，也肯定不是被燒掉了。”
“嗯唔。你姑且算回答了我前一個問題，那後一個呢？它為什麼會出現在你們這裡？
“還有啊，我剛才有提到....那天是中秋節嗎？”
繩索緩緩收緊，獵物隻覺脖頸涼意漸甚。
....沒事，就算有破綻，沒有實質性證據的結論隻能是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