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虞無言以對。

他不會留在白玉京，遲早是要回人間的。

這機會給他也是浪費。

浪費歸浪費，他也沒想到，自己甚至被拒在白玉京山外，連人家門頭都上不去。

白玉京不在九州，需要從最東邊的青州出海，乘船三萬六千裡，再借些特殊的天氣裡，海浪翻湧霧霭蒙蒙間，才能見到傳說中不老仙山一角虛影。

白玉京就在不老山上。

霍虞去時先翻了船，耽誤了半個月，好懸沒被海上的大妖給墊胃。

曆經艱難險阻終于上了岸，結果在不老山上打轉了三天，眼看着報到日期快要截止，自己連門頭都摸不到。

他真氣笑了，覺得自己八字跟白玉京犯沖，天生絕緣。

就在他耐心告罄準備打道回府時，山間草木抖擻下簌簌水珠，從兩簇金銀花枝裡探出來隻素白的手。

緊接着，人從裡面鑽出來。

那是個跟霍虞年紀差不多的少年，眉目清隽秀麗，如浸水的和田玉。

他瞳色和發色都淺，衣裳顔色也淺，四周雨滴是沉的，山間參天的林木也厚重，襯得就他輕飄飄的，像是團絮做的雲。

可能随着清水流水就飄走了。

霍虞青衫執傘，朦胧雨中驚鴻一瞥見神仙。

他隻怔愣片刻便彎眉笑目，舒朗潇灑，反而像是雨中一枝綠葉栀子：“小神仙何處來？”

來人擡頭時帶出來一串積沉在樹葉上的雨水，噼裡啪啦地碎了一身，打濕他的衣裳。

對方又懊惱地拍打衣裳，像是剛做人還不太熟悉的樣子，所以行止都笨拙。

霍虞曾見志怪話本中，雨中山間常有精怪出沒，化作人形迷惑行人，行攔路讨封之舉。

他立馬笑不出來了，握着傘柄的手都加重了力道，生怕他是個讨封的黃大仙，于是先聲奪人：“你看我像人還是像仙？”

少年歪頭，茫然：？

完了。

因修為有限，那些精怪往往有口不言。

真叫他碰到鬼了。

霍虞都要從芥子裡掏法寶了，結果少年看懂了他的顧慮，連忙沖他打了團生澀的手語。

「你莫慌，我是白玉京弟子。」

「我叫孟潛。」

他手語越打越熟練，帶起一連串虛影，生怕不及時霍虞拔腿就跑了一樣。

霍虞：“……”

仙人指路，驚鴻一瞥——這是對十五歲的霍虞而言。

後知後覺他才想起來，這就是他爹說的那個瞎了眼白玉京門主收的小啞巴徒弟。

可能比他天賦還好點的那個。

可對于死都死兩茬的暴君來說，他并不想重複這一幕初見。

會讓他想起自己在望鄉台上悟道的三日。

三日悟道破心劫，最後邁入歸墟境，就換孟潛恨他入骨，穿心一劍。

他忘了所謂叩問道心。

除卻問道，也問心。

他的心劫是孟潛。

霍虞不喜這些東西曬于陽光之下。

他留戀似的又望了眼小仙人。

然後沉聲一笑，掌中靈力化作了一柄長槍——

這是道心幻境，肉身桎梏不住他的修為。

于是槍尖刺破青空，青空内似有雷霆湧動，照見張女人驚詫的臉。

眼前這一方幻境開始塌陷，眼前的孟潛像是看不見這一幕，依然在等霍虞的反應。

霍虞鬼使神差地回頭問他：“孟潛，你會恨我嗎？”

少年瞪大了眼，張口結舌想去抓他。

幻境崩落。

霍虞怅然地歎了口氣，收槍，轉身就走。

他也不想聽孟潛的答案。

哪種都不想聽。

仿器前霍虞猛然睜開眼睛，鏡面上隐有裂紋，是他一槍所緻。

他感覺得自己在幻境中使用長槍的那隻胳膊鑿心的疼痛，像是有什麼東西抽絲般從骨骼裡爬出來，絞纏皮肉吸取血氣。

又麻又痛。

面前幾位講師都紮堆來他這兒了，眼中驚歎戒備，退離稍遠。

他們以環拱之勢擁簇着位穿着宮裝的女人，這女人的臉便是他在幻境中見到的那張臉。

女人穿得衣裳是大内女官的規制，看級别，還是帝王親信。

“小姜公子真是讓本官又驚又喜。”芳卿晏晏而笑，“這趟果真不算白來。”

鏡中一槍，攜之道意可撼動乾坤。

雖然破了仿器幻境，沒能看見完全，但是已經夠了。

霍虞擡了擡下巴，示意那仿器鏡面上的裂紋，皺眉：“這不會要我賠吧？”

霍虞都想好了，要真得賠，賬單肯定要送聽天殿姓孟的手裡，不能送錯了，換别人怕不認賬。

反正他要錢沒有要命不給，孟潛得負責。

“多慮了，自然不用。”

霍虞扯了個假笑，打量此人：“你又是誰？”

“本官乃是天子近臣，芳卿。”她道，“今日攜聖意前來督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