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覆雪往那一坐,雖然知道結局是被兩個姑娘拉去看醫生,但在真正接受結局之前,他還是打算再垂死掙紮一番。
那些被他刻意掩蓋的過去,那些永遠不會再觸摸到的舊日時光,已然如前塵一般遙遠了。
他站在大雪中的京城側過首,凝望過去之時,隻瞧得見千山暮雪,孤鴻無依。可這雪又疑心隻是他自己的幻覺,在漫長的俗世困擾後,朝他遞來迢迢一眼。
燕玉書開口,是柔和自在的語調,她講道理一直都是這樣——如春風拂面的溫潤,便是沒理,這般姿态做出來,三分理便已經在手中了。而當她做出楚楚可憐的姿态之時,那些古闆大儒,酸腐書生便會不由自主調轉話頭,給她博一個貞靜賢淑的“好名聲”。
這都不要緊。
反正,總有一天,她會把這個标簽摘掉,露出蟄伏已久的利齒和爪牙,撕扯着那些被定義着的,痛苦的一切。
而在裴覆雪面前,既是親人,那便沒必要做出些虛假姿态,她抱着胳膊,循循善誘道:
“表哥這些年到底經曆了什麼,可以不談,但你這病,總得尋醫來看看罷?古人皆說莫要諱疾忌醫,那舊時帝王的下場,表哥合當比我更清楚些才是。”
燕玉書這話說的綿裡藏針,符合她一如既往的作風。按照經驗來講,再讓燕玉書說下去,就該是不陰不陽的怪話了。
于是為了自己耳朵着想,裴覆雪垂下眼眸,平靜道:
“并不是諱疾忌醫。我的身體如何,到底還是我自己最為清楚。無非就是這些日子受了些奔波苦楚,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确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在漫長的苦旅之中,裴覆雪早就已經遺忘了那些本該叫嚣撕扯他的本能,隻記得麻木,隻記得遺忘,隻記得那些必須要實現的目标。
“……話也不能這麼說。”
燕玉書被裴覆雪這裝鴕鳥的辦法氣了個要死,她看着月尋風,意思就是她沒心力再去說了,怕她和裴覆雪打起來。
被迫成為在場最靠譜人士的月尋風想了想,覺得這場面她真沒見過,遂和善開口,打算省去那些花裡胡哨沒必要的一切,非常輕快地說了句:
“你是想和我和和氣氣談談話,然後被我帶去見望舒,還是想被我打一頓,被我抱着去見望舒?”
裴覆雪猛的擡頭,漂亮的眼眸從未如此睜大,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一般,難得有些失态道:
“……這真的有給我選擇嗎?”
而原本還氣鼓鼓的燕玉書一下子笑出了聲,幸災樂禍的意味演都不演。她登時老神在在品起了茶,拉長語調慢騰騰插刀:
“俗話說得好,*敬酒不吃吃罰酒。表哥是想體面一點,還是想肆意一點?雖說沒有酒,可如若被尋風打暈,也可稱得上一句‘醉玉頹山’了。”
月尋風抱着胳膊,老神在在地想:
幸好她沒氣過燕玉書,這等子牙尖嘴利的功夫,要是自己來和她吵,恐怕不出三個回合也要敗下陣來。
裴覆雪這下子是真沒法子了,進了這甕中捉鼈的地兒,一下子就把自己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可惜了,這回沒有人能帶他“柳暗花明”了。
權衡再三,他終究是朝兩個得意洋洋的姑娘低了頭——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跑也跑不過,吵也吵不過……隻剩下老老實實和她們走這條路了。
别說那些暗衛了,哪怕再來五六支隊伍,恐怕都不是月尋風的對手。
梁尚岩已稱得上是當世高手,饒是如此,也沒在月尋風手上走過幾招——仿佛對方天生就被刀所眷顧,命中注定要做一個天下無敵,睥睨于武林的人。
她生來該是高飛于蒼天的鷹,不應當為任何人停留。
裴覆雪垂下眼眸,斂起那些不應當有的情緒,隻是平靜且無波瀾地說:
“……要什麼時候去看?”
其實裴覆雪不知道的是,他每次在面對不大喜歡的事情時,都會有些孩子氣的表現。又或者,這隻是因為月尋風的濾鏡實在是太重了。
美人深蹙眉,玉一般光潔的臉龐,畫一般的清隽眉眼,偏生露出些不大高興的模樣,讓月尋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幼時漫不經心路過她家屋檐的小狸奴,也是這般嬌矜自傲的模樣。
“我們打算立刻啟程。”
燕玉書接過了話頭,已經讓百結打開了雅間門。小姑娘自然對燕玉書的命令心領神會,去安排公主早就備好的馬車了。
“你們早有預謀?”
裴覆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看她們兩個這行雲流水利落姿态,想必早就已經商量好了,就等着他進這圈套。不,也不應當說是圈套,畢竟于她們而言,算是徹頭徹尾的陽謀。
不需要多麼高超的技巧,隻需要拿捏住一點點小心思。
就這樣,雖然裴覆雪還是一副冷臉樣子,但是現在,基本上大家都能看出他的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