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覆雪知曉人生終有窮盡時。
在十年前,崔家覆滅的那個夜晚,他被母親抱在懷中,眼前是沖天的火光,耳畔是母親溫柔的歌聲——這歌聲卻并不和諧,夾雜着許多哭泣,嚎啕。而裴覆雪第一次那麼裝聾作啞,将玲珑心随手丢棄,隻做一個脆弱的,柔軟的夢。
他在火光中被母親推了出去,一根長長的白绫被抛擲于梁上,一個輕易的結,一個清脆的,被掩于哀嚎的聲響,就輕而易舉奪走了裴覆雪最後的溫暖回憶。
那個時候的裴覆雪太無力了,他徒勞地試圖去救下母親,可在胡亂掙紮的母親總是會一遍遍重新踹倒腳凳,哪怕他用自己的身軀去填,去充當物什,卻也挽救不了母親的結局。
那是個很冷的冬夜,京城難得一見下了大雪。據人們所說,數十年間,頭一次見到那麼大的一場雪。大到能把一切掩埋,大到能把一切吞沒。
裴覆雪忍着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去找他的小妹——婢女仆人四散,忠心護主的已作刀下亡魂。
他的小妹今日被仆人抱出府玩,估摸着現下才剛剛歸來。誰都沒有想到仁和帝發難發的如此突然,昨日尚且言笑晏晏,今日就血洗一切。
主心骨已在宮中被誅殺,餘下的,那些依附主家的人們群龍無首,隻能絕望做被屠宰的羔羊。
裴覆雪來不及絕望,此刻,他也決計不能死去,也不可以昏迷。他必須找到他的妹妹,找到剩下的親人。
……
什麼都沒有了。
天地間隻餘下冰冷的雪,和在雪中沉默的小小屍身。
一刀斃命……極快極準,沒有任何挽留餘地,出手之人來此,不為其他金玉外物動搖,所求的就是一個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裴覆雪跌坐在地,膝行幾步,顫抖着去撫摸小妹的臉頰——冰冷的,僵硬的。他本想做些什麼,至少……至少為小妹立個冢……至少,至少要入土為安。
可有人抓住了他,強硬道:
“崔公子,和我們走吧。”
他麻木着,沒有任何反應,宛若失去了靈魂的提線木偶,被人扣押上了囚車,搖搖擺擺的車馬碾壓過積雪,碾壓過俗世紅塵,碾壓過裴覆雪曾經幸福的人生,和已然望不見的未來。
“……陛下怎麼不把這位一起……”
前方隐隐約約傳來談話的聲音,裴覆雪垂下眼眸,強壓下苦痛,凝神去聽。
“他會死的,但不能死在京城。”
也就是說,他死在哪裡都可以。裴覆雪掐了掐手掌心,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現下崔家被殺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那些老幼婦孺,最次的結果就是被流放——流放路長三千裡,要是死在半途,也再合理不過。
……
徹徹底底,幹脆利落,斬草除根。
裴覆雪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他也無力做些什麼,他太小了,力量不足,身量不夠。他沒有能彎弓搭箭,射落飒沓流星的能力,也沒有一呼百應,萬人追随的勢力。
恨意在此刻蔓延,将一切都焚燒殆盡。那明眸裡曾經有的一切都被抹了個幹幹淨淨,隻餘下一片森然的死寂。
如若有機會活下去……他會撕扯所有仇人,以他們的命來血祭他的骨肉至親。
可流放的道路太長了,他還未曾明白,在那覆滿白雪的路途上,他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無法挽留。
“裴公子身上的毛病,分明是長時間衣裳單薄埋于雪地,寒氣入體導緻的。本來不是什麼要緊事,頂多落下下怕冷的毛病。”
仰望舒冷笑一聲,毫不留情揭了皮膚學的老底——
“這位病人,恐怕在這之後還颠沛流離一段時日,沒有好好照顧,也沒怎麼溫養身體……這也就罷了,甚至還嘔心瀝血,掏空心力,像是生怕自己活得長一樣。”
好犀利,好一針見血的話語。
仰望舒最不願看到的,就是這樣不把自己的命當命的病人了。以她多年行醫的經驗來講,這種病人一般都執拗且偏激,表面上看不出來,實際上,對方估計也不大把自己的命當命。
這種病人醫起來太費勁了。
一個自己都不怎麼想活的人,她費勁巴拉去拉對方做什麼,難不成是覺得自己日子太閑了,想來玩個竹籃打水的小遊戲嗎?
于是仰望舒扭頭看向月尋風,言簡意赅道:
“能治,但是要看對方想不想治。”
“你知道的,如果一個病人渴望活下去,那麼無論如何,我都會為他傾盡全力。但是這家夥的态度你們也看到了,要是病人自己不配合,我也無可奈何。”
月尋風敲了敲刀,難得沒了那些笑意,冷靜道:
“目前具體是什麼情況?”
“寒氣入體,已至心脈氣血兩虧,還不斷壓榨自己的心力,簡而言之就是覺得自己活的太久了。”
“你們剛剛說他嘔血了,那也正常。都鬧成這樣了,身體總得抗議一下吧。”
仰望舒懶懶說着,做了回應。
“肯定要治啊!”
靜和公主蹙着眉,上前一步看着裴覆雪,話音急切。
這位公主殿下自剛剛仰望舒為裴覆雪看病時,就保持着靜默,生怕打擾到仰望舒。可是此刻,她真的忍不住驚叫出聲的欲望。
“……為什麼?”
看着裴覆雪垂眸回避的模樣,燕玉書洩了力一般,不由自主後退幾步,被吓了一跳的百結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