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記得那些年的呼嘯風雪,隻記得鮮血潑于雪地上的刺目痕迹,記得那些刀劍碰撞聲,以及一聲……
一聲什麼?
那刻意被他忽略的話語在此刻蜂擁而至,裴覆雪忽然記起,在那逃亡的年月裡,無數人對他說過的——
“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那些被刻意抛擲的,早就積累不滿的情緒蜂擁上來,它們叽叽喳喳吵鬧着,無一不在訴說自己的不滿。
它們在被忽略了那麼些年後,終于有機會再度表露那些珍重話語:
“活下去!少爺!”
“您要平安啊……三少爺!”
“快走!阿錦!我為你斷後!”
……
嘈雜的聲音絮絮叨叨,最後彙集成一聲溫柔的,如春風般的聲音:
“娘的小綏呀……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那是他許多年不再記起的,母親的聲音。
裴覆雪原以為自己早就已經把一切忘卻,可直到此刻,他才發覺,自己其實從未忘記。
他還記得母親房間永遠萦繞着的淺淡梨花香氣,記得母親攬着他時的溫暖,記得母親為他唱的,一支又一支童謠。
“穩定安好‘為綏’……阿娘不求你什麼大富大貴,隻求吾家三郎,吾家阿綏,安好和樂。”
是啊,他是飽含着所有人的期待而降臨的,他是背負着無數人的希冀所活下去的。
裴覆雪迷茫着,有什麼陌生的感覺在他眼眶内積蓄,他沉默看着月尋風,而對方也正看着他。
張揚淩厲的刀客,自在随性的俠士。月尋風從來灑脫自由如飛鳥,可在此刻,她的眼中分明也浸染了漠漠紅塵。
明豔的刀客擡起手,為他拭去了眼眶中的淚。
“哭吧,為這場遲到了十多年的悲哀,十多年的苦痛,哭出來吧。”
她的懷抱不算寬闊,可卻足夠安穩與溫暖。月尋風抱着裴覆雪,像是在無聲昭告着一句話:
我在。
我在此地,所以不會有危險。我就在這,不會離去,所以你可盡情哭泣。
在我這裡,淚水是被允許的,悲哀是允許發洩的。
所以,盡情哭吧,覆雪。盡情哭吧,遠錦。
你總該放過自己的。
裴覆雪靜默地流着淚,就像是稚子一般,無措的感受着洶湧而來的巨大情緒。像是終于感知到了那些年奔逃路上的絕望,那些他原以為被咽下,其實根本從未消弭的苦果。
“你……為什麼?”
裴覆雪的眼淚被月尋風拭去,他的心髒在此刻劇烈跳動着,催促他将疑惑說出口。
可是他在疑惑什麼,可是他……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答案?裴覆雪不懂,可他此刻想要去懂。
在這個茫茫的世界裡,有白頭如新者,有傾蓋如故者,那麼你呢,月尋風?你對我,究竟是什麼樣的态度呢?
亦或是……你對我,究竟懷抱着什麼樣的情緒呢?
月尋風沒有說話,隻是用那樣柔軟的眼神看着裴覆雪。
她是個從不為外物所動的姑娘,她自在,她随性,她一旦認定了某件事,哪怕撞破南牆也不回頭。
一把刀既已出,又哪來收回之理?
面對感情也是如此。
月尋風或許會迷茫,會疑惑自己為什麼會對對方懷抱着這種情感,可一旦她明白這種情感,她就不會退縮。
“興許可能是那時長街落雪,你在人群裡,對我投來迢迢一眼。”
其實隻要一眼就足夠了,隻需要這一眼,好似就能讓她死生不懼,讓她怦然心動。
“……又或者,其實我們在許久之前就已打過照面,隻是你我都不曾記起,僅此而已。”
人世間的緣分,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
情本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事情。
漫天飛雪,明月清光高懸。裴覆雪注視着月尋風,忽而極輕極輕地笑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是極其昳麗的,三分雪色,七分月色,在此刻都淪為了他的陪襯。
裴覆雪忽然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月尋風時的情景。
大雪覆滿街,紅衣的刀客掀開氈簾,裹挾着滿身寒氣,撞入喧鬧人間。
從此清風萬裡,鳥驚春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