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覆雪的眼眸睜大,那雙霧蒙蒙眼底的情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露在月尋風眼前。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
空濛的,雲遮霧繞的,一切情緒都被壓在其中,一切苦難都被深埋于底。它嚼碎了人世間的苦難,把悲和喜都碾作塵灰,于是從此再無人知曉從前它是何種模樣。
應當是很得意的模樣,少年時的裴覆雪的話。
月尋風這麼想着。
那個時候的裴覆雪,也許不會穿着這麼厚重的狐裘,斜襟紗袍,幹脆利落。他會打馬過長街,碾過桃花也吻過春風。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也是很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會神采飛揚地騎馬射箭,會帶着少年永遠遮掩不住的輕狂風流。
不過應當脾氣也很好?畢竟在燕玉書口中,那是一個能将軟話信手拈來,笑意盈盈的人。
可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消散無蹤了。
那個曾經無比耀眼的少年郎已經在歲月的滾滾洪流中消散,所餘下的,隻是大雪覆壓三千裡帶來的透骨寒涼。
那一點子幽微的心疼倏忽從月尋風心底蔓延開來,不疼,隻是像被針紮了一下,可後勁卻大,細細密密的痛由此蔓延開來。
她轉頭看着裴覆雪潔白如玉的臉頰,他一貫是沒有什麼表情的,讓人很難想象到,他也有那麼輕狂驕矜的時候。
月尋風不說話,也不催促裴覆雪。她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也是一個很溫和細心的人。
一把刀不止為了殺人,也是為了保護。她拿起刀的那一刻,就已經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在漫天模糊記憶的火光裡,她早就已經不記得是為了什麼而握刀,可那想要保護某些人的心,那強烈活下去的渴望,月尋風永遠都不會忘。
她隻是用一雙黑水晶般的眸看着裴覆雪,那眸中神色輕柔溫和,很安定的模樣,隻是無端看着,就讓人莫名其妙安心下來。
裴覆雪下意識想伸出手,去觸摸對方的眉眼——也許是他真的病太重,否則,他為何想去對方的眼眸中撷取星辰。
……都病了,都瘋了。
否則,否則怎麼解釋,他此刻如此強烈的,想要開口傾吐的欲望。分明他們沒認識多久,分明他們,不過短暫走一遭。
可他仍是想說。
那些潰爛的傷疤其實從來沒好全,看似愈合的傷口隻消輕輕一劃,裡頭的腐臭的膿水就會流淌而出。這傷口折磨他自己,折磨得他日日夜夜,痛徹心扉。
月尋風看着他,在漸漸落下的雪裡,在自由逐奔的風聲裡,裴覆雪聽到自己幹澀着嗓音,幾乎是躊躇地說:
“崔遠錦,你可以叫我崔遠錦。”
遠錦,遠錦。
月尋風這麼在心底念着,像是透過那厚重的殼,終于觸摸到了石像本身。
她開口,笑着說:
“是*‘映波鋪遠錦,插地列長屏’的那個遠錦嗎?”
裴覆雪輕輕“嗯”了聲,那麼安靜地看着月尋風。他那雙眼眸此刻就如同會說話一般,将萬千情緒傾瀉而出。
月尋風忽然就明白他為何總愛垂眸。
如若他不這樣遮掩,當他真的開口想要說些什麼時,那洶湧的感情就完全無法掩飾,浩浩湯湯的,撞了人滿懷。
可又有誰能接住他的情緒,又有誰有資格接住他的情緒?
曾經的裴覆雪迷茫着,于是将一切愛恨藏于心底,可如今的他看着月尋風,簡直就像是在說:
“請找到我。”
“請接住我。”
月尋風看着裴覆雪的眼,恍惚間,像是覺得自己此刻正捏着裴覆雪的心髒,無論生死,皆在她手中了。
你是要用情令他生?還是要用情命他死?
她眨了眨眼,忽然在心中極輕極輕道:
我都不想選。
你合該是為自己活下去的呀。
月尋風伸出手,像是捧住一盞傷痕累累的琉璃盞一般,動作輕柔地捧住了裴覆雪的臉:
“不該是我來帶你出去。”
她和他的距離越發靠近,近到裴覆雪聞到月尋風袖口那淺淡的皂莢香氣。不華貴,不深沉,卻那麼缭繞着,比檀香都能令他靜心。
“我隻是……找到你,然後抓住你的手,告訴你,你要自己走出去。”
走出那覆蓋了你多少年的大雪,走出那在你夢中徘徊了多少年的冤魂幽影,找到那個被你抛棄在無光雪原的,最初的自己。
“死生幾載,人生百年。當初那些救下你的人,所懷揣的,不應當是希冀你活下去的願景嗎?”
如果不是為了你能活下去,如果不是希望你活下去,他們何苦搏殺,何苦犧牲性命,隻為了救下你。
“午夜夢回時,他們到底是想殺了你,還是想你活下去呢?”
月尋風的額頭抵住了裴覆雪的額頭,他們之間湊的那樣近,呼吸交纏,眼神相對。那些總是被遮掩的情緒,在此刻,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終于無力遮掩,毫無顧忌的傾瀉而出。
裴覆雪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