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悄悄流逝,已是亥時,然而此刻禦書房内還是燈火通明,滿室寂靜,無論心中所想如何,至少面上都是一副平靜沉默,伏于聖威的模樣。
而在這場天子之怒中,唯一娴靜淡雅的,隻有先前來侍奉仁和帝用藥用膳的靜和公主。在天子拂袖把許多奏折甩到地上之後,她依舊保持着溫和柔美的笑靥,甚至走到仁和帝身後,為對方輕聲細語按摩起額頭來。
“父皇何故為此傷身?您是天子,是萬民之表率,萬金之軀,怎可損傷于此。”
她說話是一貫的不疾不徐,從方才侍奉湯藥膳食,到如今的輕聲勸慰,都是絲毫挑不出錯誤的柔和靜雅,仿佛真的是一個無比貼心,沒有任何野心的好女兒。
仁和帝的神情松散一瞬,旋即把那堆奏折踢得更遠了些,語調溫和,卻莫名透着一股陰寒:
“靜和,他們都說要從宗室裡選個儲君,你,有什麼想法?”
這是道送命題,可也是個機遇。
在場所有的太監宮女都恨不得自己是真聾真瞎,這等秘辛是他們可以聽說的嗎?怕不是等仁和帝回過味兒,他們就要齊齊被拖下去處理!
也因此,他們的腦袋更低了些,隻當自己是未開竅的木頭人偶,不敢擡頭,更不敢細聽。
“儲君之位,說到底,還得是您這位君主來決定。您才是這天下之主,是真龍天子,旁的人任是說上千遍萬遍,都不如您金口玉言。”
燕玉書這話很好地給仁和帝順了毛,對方似乎也很滿意這回答,沒再多提些什麼刁鑽話語。此刻,燕玉書也起身,把地上那堆奏折拾回,重新放置在仁和帝手邊,還未待對方變色,便柔風細雨地開口:
“雖說這些話不過是些饞妄之言,可您若是把這些奏折随意丢棄,未免着了這些小人的道。他們萬一借此攻讦父皇,豈不是有損父皇聖明?”
這一番話語可謂是全心全意替仁和帝考慮,于是他那口氣消去了些,盯着燕玉書,頗有幾分慈愛模樣:
“你和露娘,可都是難得的,為朕着想之人。若是那些家夥有你們二人一半貼心,朕何至于日日湯藥不斷!”
燕玉書沒接話,隻是侍立一旁替仁和帝磨墨,依舊是十分恭謹的模樣,未曾有一絲僭越,得體從容。
“畢竟我是您的女兒,貴妃娘娘是您的貼心人,自然是向着您的,又怎麼會去做有損您身體的事兒呢!”
她說着說着便跪了下來,柔順道:
“還望父皇多多保重身體,切莫為此損傷聖體啊!”
燕玉書這一番話說的熨帖,讓一向不大喜歡她的仁和帝也不免松動眉頭,忽覺得這唯一的女兒,唯一的血脈,其實和她的母親一點兒也不像,自己也沒有必要日日草木皆兵。
“快起來吧,地上涼,你年紀小,莫要染了風寒。”
燕玉書應了聲,又在一旁侍立良久,及至夜露深重,仁和帝才打發她回去歇息。
一路上,浩浩蕩蕩的隊伍相對無言,燕玉書坐在轎辇上,神色不免露出幾分倦怠——仁和帝這家夥簡直發瘋,莫名其妙熬到醜時,簡直是閑的沒事幹。
可是現在緊要關頭,又不能盼着他早駕崩,她還得露出笑容,日日和對方扮演些父慈女孝的虛假戲碼,疲累也無可奈何。
“奴婢伺候公主休息。”
等回了燕玉書的倚月閣,燕玉書坐至梳妝台前,百結就迎了上來,替她卸去拆環,洗淨妝容。
“這也太晚了……”
百結輕聲在燕玉書耳畔抱怨了一句,燕玉書沒有什麼反應,隻是慢條斯理地撥弄着耳邊的白玉耳墜,難掩倦色。
“陛下是天子,姑且熬到這個點,我不過一小小公主,自然得為君分憂,怎能顧及自身?”
這話說的估計沒一個人信,尤其百結離燕玉書那麼近,瞧見了自家公主眼底深切的諷刺。
是啊,權力……歸根結底,鬧來鬧去,她們所要的,隻是一個權力。
“最近有什麼閑談逸事嗎?”
燕玉書為自己篦着頭發的時候,忽而這麼問了句——這意思就是月尋風和裴覆雪那邊有什麼消息了,以及其他暗衛彙總的消息,以及部分重點關注對向的動靜。
“除了先前那些兒聽過的,最近京城内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兒呢,不然奴婢明日出宮為您買些話本子,打發打發時間?”
燕玉書點了點頭,忽而聽到一聲細碎動靜——
她猛地一扭頭,隻瞧見窗戶不知何時微微敞開了一條縫,一簇紅梅正在窗外微微搖曳。
有人來過。
她心下一沉,眉目間霎時間凝滿了殺。她行事素來謹慎,可今夜她宮中進了人,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麼大概隻有一個可能——這是仁和帝的授意,由此,飛錦衛前來監視于她。
……天家啊,就是這般反複無情。
燕玉書心下并不驚訝,也因此,她也沒有什麼失望之情。倒不如說,那年的風雪大到她已經麻木,早就對仁和帝沒有任何期待。
于她而言,仁和帝不過是一個權力的象征,是一個能夠令她登臨所想要位置的工具,一個必須付出代價的,她最刻骨的仇人。
燭火一線,被那扇微微推開的窗帶來的風驚擾,倉促跳躍了幾下,旋即無力熄滅。
燕玉書盯着那盞燭火很久,很久,都未曾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