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照往常一樣,與他們和藹一笑,這下才繃着臉,冷冰冰地上了樓。
周遭金吾衛連忙避退,讓出一條狼藉不堪的道來。
盧巍這廂苦不堪言,乖乖杵在一旁,張嘴想為自己辯解,又被杜老輕飄飄的一個眼神逼了回去。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心中苦悶地立刀門前,透過日光,見唯一完好的屏風後,杜老對柳續一陣噓寒問暖、考察學問。
待兩人讨論完一篇《文論》,終于看向他。
杜老本就對當今這個繼後頗有微詞,這下見着聖上的這位妻弟,額頭皺的能夾死蚊子。
他嫌惡地看上一眼,将臉撇到一邊,顯然是十分不齒,淡淡道:“陛下給你的恩澤實在太多了。”
盧巍聽罷,惶恐不已,以頭搶地。
“大人您聽我解釋!我等是秉公辦事,真真是有人舉報這人與昨日傷人案有關,我才來的!”
“您明察秋毫,如今這郎君是受了苦,可我也是個可憐人呐!”
糟糕,這杜太師平日裡最看不慣他們,更何況他聖寵正濃啊!
杜老聽罷,轉臉肅容:“我不管這些如何,倒是今日這一地狼藉,明眼人都看得出發生了何事,你竟厚着臉皮還要辯駁?”
“我久未入世,竟不知民生如此之艱!”
他說罷,轉身重重拍了柳續的肩頭,眼中滿是賞識之色,無意間瞥見這少年郎粗布素衣,心裡又泛起一絲憐惜。
憐其家貧,惜其大志。
見柳續如驚弓之鳥,便當他還在為剛才的事情害怕,捋捋胡子保證道:“你莫怕,有我在,他今後不敢放肆。”
這時突然想起柳續口中那位遠赴長安的表妹,問道:“你那妹妹呢?傷勢可好?”
危機解決,柳續心頭其實通暢不少,表面卻還是裝成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他不動聲色地将肩膀一縮,指着靠裡邊的床榻,語氣純潔無暇:“死了。”
他頂着盧巍迷惑的眼神重複:“被他打死了。”
“你你……!”
這下輪到杜老語塞,他确實見那躺着個半身是血的人,毫無生氣般,一動不動。這時再也支撐不住,身形往旁邊一晃,如峭壁間巍巍青松,無力傾倒。
幸得柳續眼疾手快,即時扶住。
杜老靠在柳續身上,借力大喘着氣,緩了緩,憤怒地瞪着盧巍,指尖發抖:“草菅人命!濫用私權!”
“等着老夫明日去陛下那狀告你!”
“哼!”
拂袖離去。
……
午至,人散盡。
謝靈犀深呼一口氣,翻了個身。
一臉複雜地看着柳續:“你真會說。”
該不該說她醒的正是時候,正是柳續言辭鑿鑿指控之時,真堪比二月二街頭草台班子唱大戲。
床沿,柳續摸着手中的錢袋若有所思,那是杜老走時給他的,讓他好好安葬可憐的“表妹”。
還說了些激勵他的話雲雲。
杜太師最是惜才,此前聽說他來蘭亭講學,連同亭外周遭幾裡都被學生們圍的水洩不通,柳續聽完一課,便留了個心眼——
打探到這位老師每日下朝必來東巷買上一袋八寶酥,本是欲請其指導學問,誰料到,卻用在了今日這般境地。
還真是天意難以捉摸。
見謝靈犀與他說話,神色淡淡地笑了笑:“這是給你的。”
謝靈犀盯着錢袋看了幾眼,“這是诓騙來的,不算正義之财。”
柳續挑眉:“那該如何?”
謝靈犀話未說完,猛喘幾口氣,續續言道:“但若論心,杜大人願意贈予你,定也不是因為你的一些胡謅之語,他既然看重你的本質,這錢你便收下罷。”
杜敏而立之年便位極人臣,浸淫官場數年,豈能看不出這等伎倆?
便也是心有成算罷了。
不過今日之事對柳續來說,似是卸下了長安的些許僞裝,露出殘忍吃人的半張面容來。
“書裡說長安富貴鄉,原來過的也是這種日子。”
他唏噓:“便是他們說打了就打了,一個醫館,說砸了也砸了。霸官欺民,百姓如何生計?”
“我在江州讀書耕田,每月開支兩貫,春天山林挖筍,雨後蘑菇都長出來,拿到市集上,一日還能賣得幾文錢。”
“縱是有縣令搶糧,勉強也夠口食。”
謝靈犀幼時與兄長在踏青時走失,當時流民泛濫,見過太多不平之事,更何況她多活一世。這廂聽完柳續的話,波瀾不驚地啟唇:“那為何來長安?”
柳續理了理衣衫:“科考呀!”
“達則兼濟天下,堪為生民立命;效法聖賢之道,可為萬物立心。”
“有朝一日,将不會再有今天這般的金吾衛。”
謝靈犀下意識想笑,卻是貧瘠的内心仿佛灌入幾泉甘霖,笑也如清風拂過——
她活過一世了,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這般天真的殉道者并不少見,隻是他們都活的不夠長罷了。
一旦投入墨池,是難以全須全尾地滿身清白的。
可是,不管是誰,她想。縱使她早已浸淫在官場詭谲的父親,在面對這樣一顆赤子丹心時,也必須心懷敬意,不能有一絲嘲哂。
謝靈犀答道:“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在夜裡行舟。但若真如你所說,或許有朝一日,你便在風雨中,做這個掌舵者。”
躺倒在一片棉被裡,面前的姑娘話語冷冽,尾音收的極快,像空山新雨後,暮春裡一閃而過的寒風。
他快活一笑,如朗月在懷:“借你吉言了。”
謝靈犀絲毫不客套:“有那一日千萬别忘記我。”
方才這人對上金吾衛,言語荒誕不經,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架勢;待到真正對面坐了個鴻儒,便克己守禮、端莊雅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