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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見這娘子張口閉口喚刺史的大名,便覺得有些怪異,但随着話音落下,那人出現之時,這點疑慮均煙消雲散了。
隻因這觀音像後藏着的人,面容清癯,身形消瘦,俨然是一個而立之年的白面書生。
荊州刺史是武官出身,且已有個二十來歲的健碩兒子……兩相對比,除卻身高,全無一處相同。
譚識君身上的袍子已洗的發白,粗布缯衣,不帶玉冠。
他将眼神投至謝柳兩人身上,洗卻了貪婪的綠光,明亮如星,銳利似烽火箭簇,要将人堪堪剖白開來。
一拱手,前襟垂地,“柳郎君、謝娘子,先前多有得罪,我在此賠禮了。”
“你是……譚大人?”
譚識君颔首。
“此事說來話長,我近些日子收集了一本受賄官員的名冊,不知可否交給你二人。”
這話是在問,謝柳二人可不可信。
他雖以真面目示人,但顯然不願透露通身大變的緣由,隻怕他尋常在府中披的那層皮,才是真正的刺史大人。
“自然。”謝靈犀思及崔玉口中姓謝的高官,便知事有蹊跷,興許前世重重煙霧之下,還有些她未曾窺得的陰謀。
整個荊地系統同氣連枝,此間大事,除卻面前變了模樣的刺史,還有唐則雪正在監工鑄造的那浪濤台。
柳續細細翻看那一名冊,與謝靈犀念了,一邊聽了她的話,用毛筆在上方圈出幾個名字。
見兩人舉動,譚識君思索道:“這是……?”
“這幾人,我記得是治理荊水的河道長官,在鹽糧上貪了,未必不會貪到水利修建上去罷?”
來荊州前,她便向父親打聽了此地具體局勢,眼看着那些腦海裡的名字與譚識君這書冊上不謀而合,她蹙眉:
“快,我們去尋淩霜。”
……
唐則雪此刻正在江堤一一巡視着過往工人。
這浪濤台已然修築了半邊樓高,他反複檢查了手中捏得極皺的圖紙,确定每道工序無誤後,剛端起一杯茶,準備潤潤嗓子,便有小厮來報——
“唐大人,柳郎君來了。”
柳續此番來荊州,未報官身,可謂是撈不着半點好處,唐則雪心知肚明:“聖上本就對世家多加忌憚,偏生你與修遠兄都與其有些瓜葛,倒是讓我撿了這漏子。”
柳續抿了口茶:“淩霜應得的。”
屋中大門緊閉,退散了旁人,隻空餘黃花梨木做的書案上,一碗清荷淡淡生香。
房中兩人皆放低了聲音,“請淩霜看看這名冊,圈中的這幾人,可有印象?”
唐則雪将紙挪至燈下反複瞧了,“這二人負責修築堤堰,便是這浪濤台。”
“這些天我日日盯着,圖紙沒有經旁人的手改過,那築堤的柳木,皆牢固結實,工人勤懇能幹,也不曾有偷工減料的……我思來想去,始終沒發現什麼纰漏。”
柳續順着唐則雪的目光看去,透過窗子,堪堪瞧見浪濤台最上方一角,無數工匠抱木砌牆,流水不斷、日夜不息。
“這浪濤台,要建成了啊。”
柳續雖仍憂愁,但寬慰道:“那便再好不過了。”
他尚在思慮謝靈犀十分恐懼的“浪濤台一夜傾倒”,肩膀處搭上一隻手——
唐則雪看顧四周,未尋到謝靈犀的身影,疑惑道:“謝娘子,未與你一同前來嗎?”
也怪不得他問這句,自他與這對夫妻相識以來,每次見面兩人都伴在對方身側,可謂是金童玉女、琴瑟和鳴。
談及此處,柳續眼下疲憊更甚:“她去看大夫了。”
“四處皆是龍潭虎穴,淩霜,千萬小心呐。”
……
謝靈犀是被崔玉強拉進醫館的。
崔玉道要幫她醫眼睛,她隻當是客套話,心中更是存了幾分忌憚——她是斬釘截鐵拒絕了的!
可頃刻間,鼻尖香氣萦繞、無處芳菲,謝靈犀尚未分清東南西北,腰際便多了一圈滿是蠻勁的手臂,死死鉗住她。
下一瞬,整個身子驟然失衡,像是被人用粗繩捆住,抛擲天上去了。
謝靈犀從未有過如此經曆,更因看不見,又驚又怕,又怕失了世家娘子的體面,死死咬住牙關,面若融雪,吐不出一個字來。
——
崔玉最煩與旁人磨磨唧唧地解釋,道完了正事,當即抓住謝靈犀腰間細帶,将人猛地拉了過來,頂着觀音像前幾個郎君目瞪眼呆的神情,一溜煙沒了身影。
幾時,便出了山野,街旁一架馬車恭候多時。
崔玉一把扛過謝靈犀,将她毫無溫柔地甩入馬車中,見這娘子無力地靠在軟榻上,烏發掩面,雙頰酡紅,眼眸中噙着幾滴淚珠,竭力地調整吐息。
崔玉一時也看得心中生出歉意,她探過去,伸手抓謝靈犀的腰帶,剛撫上一顆點翠小珠,便被謝靈犀擡手一擋:
“還要做甚?”
這人實在蠻橫無禮,她方才還在好端端說着話呢,轉眼便被擄至此處……
謝靈犀終于喘勻了氣,撐起身子,動作間又不知碰着了哪處,霎時琉璃铛“叮咚”作響,她一動膝蓋,又踢倒一隻香爐。
瞬間,周遭彌漫開一股缥缈繞梁的芙蓉香,謝靈犀嗆了一大口香灰,無措地攀住幾縷自天而降的帳幔,伏在榻上咳了半天,不敢妄動了。
經此種種,謝靈犀猜想,這車廂内飾應與崔玉的喜好大相徑庭——
周遭懸垂着精美的絲綢帳幔,如迢迢流水,蓮池生風。
而她身下正是一方由名貴浮雲錦緞包裹住的繡花軟榻,針腳處綴了無數珍珠璎珞,競相奢靡。
崔玉觀賞了一番面前鬧劇,唇角微動,幾時,收回手,“你腰帶歪了。”
謝靈犀低頭摸索,果然腰間系帶被拽松了幾寸,不羁地搭在小腹上,險些束不住身上稍微有些寬大的衣裳。
她手上生風,飛速整理好,“好了。”
外頭馬兒揚蹄,路面十分不平坦,起伏之間,謝靈犀緊緊攀住身旁的一根梁木,“這是要去哪?”
崔玉不語。
謝靈犀再問:“娘子,我未有哪處得罪你吧?何故要遭此迫害?”
她今日從清早折騰到現在,未得吃一口飯,身心俱疲,此刻被馬颠的頭疼不已,混亂之中聽崔玉說:
“你難道不想醫好你的眼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