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犀本隻當孩童心性,并未太在意,便是毫無防備,被踹了一腳,新換的一身襦裙又沾上了鞋底泥垢。
她面色倏地冷下,不似先前含馨垂笑。
“你是哪家的孩子?”
誰知這小孩全然不聽人講話,也不顧面前娘子的冷臉,眼神陰翳,踢了人還不足以洩憤,趁謝靈犀不注意,繞她背後,伸手狠狠一推——
說時遲,那時快,柳續疾手環過謝靈犀的腰,帶着她彎身一躲,那稚童失了依仗,順勢朝溪中倒,卻在最後一刻穩住腳步,攀着地。
“你——”
柳續臉色鴉青,下颌線冷硬地繃緊,正要說話,卻見這小童的爹娘終于姗姗來遲,雙方皆是一愣——
“大哥?”
此話一出,謝靈犀本還驚魂未定,如今腦中思緒萬千,紛雜地露于言表。
她忽然覺得頭有些暈,似是吹了風,受了寒。
柳敏方過而立之年,鬓發卻白了星星點點,他看清眼下情形,讪讪然笑了一聲,手足無措:“小弟,好久不見。”
他知如今面前這郎君已不再是家中需時常照顧的弟弟。年月川流不息,柳續愈發挺拔、俊俏,如新發之柳、沐雪之松,竟是不敢認了。
“你……”
柳敏小心瞧了眼柳續護着的娘子,手持在半空中,“這是弟妹?”
柳續緩了神色:“是。”
“是我娘子。”
兩人寒暄之際,那小孩得了他母親的關照,又挪到他們之間,拉住柳敏的衣袖,趾高氣昂起來:
“爹!你作甚和他們多講!”
随即重重垂了柳續一拳頭,“壞人!偷了我的貓,還要推我下河!”
“哎!”
柳敏生怕這不懂事的小兒沖撞了他弟弟,連忙拉住他,“慎郎,這是你小叔叔。”
柳慎不聽,叉腰指摘着他老爹:“什麼小叔叔?就是娘說的那個靠女人上位的……他那娘子壯得像頭牛,脾氣比老虎還大,又老又醜……”
“爹,你不站在我這邊,還去幫這樣的人說話,你不就是看他當了個勞什子官,就急着拍馬屁,要不要臉?!”
這番話說的在場幾人臉色青了又白。
那婦人作勢去拉,卻隐約推波助瀾,果真見柳慎氣得頭頂冒煙,大喊大叫:“狗官!還我小白!”
“……”
柳續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
自他少時外出求學,與柳大确實多年未見,可怎的他大哥多麼謹言有禮的一個人,教出這麼個禍害?
還是謝靈犀從他懷中脫身出來,端着貓,似笑非笑,問的卻是無關緊要的問題:“這貓,渾身雪白顔色加起來也沒一隻碗大,你喚他小白?”
柳慎六親不認:“你是誰?”
“他的姘頭?”
謝靈犀:“你猜?”
柳敏哪敢讓人真猜,方才已是十分冒犯,更何況面前這位娘子通身華貴典雅,定是出身不凡,他擦了滿頭汗,岔開話題:“爹娘腳程慢,随後就到,阿續……”
他斟酌着言語,“娘子,要不我們先回屋裡喝口茶歇息。”
謝靈犀應了柳大哥躲躲閃閃的目光,颦笑融雪:“自然好。”
于是衆人啟步回屋。
家中已煥然一新,經了柳續的打掃,連房梁處的灰塵都已被掃落,露出紅木,立馬有燕子築巢。
謝靈犀坐定了,這玳瑁貓由她撫着,竟不禁酣睡,她輕笑一聲:“大哥,我姓謝,名靈犀。”
柳敏知曉了,點頭。
又聽謝靈犀道:“方才小侄對我和夫君拳腳相加,雖是孩童心性,情有可原,但我着實是被吓到了,那……是否得給我二人一個道歉?”
這是自然。
柳敏并非是看不清是非的人,他想起方才柳慎滿嘴污言穢語,頭皮都發麻,故提了人出來,厲聲道:“還不快與你叔叔嬸嬸道歉!”
柳慎執拗不肯。
那柳大夫人眼珠子轉了一圈,當起和事佬,聲音嬌軟:“當家的,我看這是小孩子不懂事,愛打鬧了些。”
“既然都是自家人,誤會也解除了,就都随和些,不要斤斤計較了。”
謝靈犀哪看不出來她是何意思,便是說她在家中非長,又不随和,更是斤斤計較,是個毒婦。
她續續笑:“不行。”
茶葉在白瓷杯子中幽幽晃了一圈,柳續盯着柳大夫人,陷入沉思。
他大哥娶了親,自是好事,可怎的這媳婦,出口便咄咄逼人,像是硬要給靈犀一個下馬威似的。
果真這小孩子,也被帶的壞透了。
還是不讀書的緣故。
柳續思忖一番,虛握着謝靈犀的手,意在安撫,“确實。”
“此事既是賢侄做的不對,夫子說‘知錯能改曰善’,慎郎同我夫妻二人道個歉,便算誠心改錯了。”
“是,”謝靈犀接上,“我們自然寬宏大量。”
“至于那些莫名污人名聲的話,到底是誰教的,大嫂不該給個交代麼?”
她自是不願吃虧的,憶起在那周家嫂嫂聽的招笑謠言,或許便是在此處發迹。
這一聽可還得了,莫說那母子二人,柳大臉上也挂不住了。
那小童不肯道歉,屋中看似其樂融融,卻實則空氣凝固,冷若冰霜。
終于,溶溶月色搖曳,幾道身影從堂前擠進門,五色交雜地立在諸人面前。
柳續率先站起,見到闊别許久的雙親,動情道:“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