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
上午還晴朗的天說變就變,烏雲壓城,日漸西斜的黃昏被陰暗灰蒙遮蔽,呼嘯涼風卷動輕小的碎屑落葉四處飄飛。
本地天氣預報顯示今夜可能将有一場大雨,告知市民朋友們出行注意安全,早些歸家。
“能行嗎?”
“快了,還有一根線,接上就可以。”
“原先我尋思怕是修不好了,想着來你這裡碰碰運氣,結果還真行,小夥子你本事挺能耐,本來我都猶豫要不要換新的,隻是一直沒舍得,唉,這是我家老婆子生前送我的,多少是個念想,換了可惜了。我也怕哪天下去,我倆分開這麼久,三十來個年頭了,我老得不成樣子了,到底下了她認不得我了咋整,要帶個她認識的東西,才能被認出來。”
每樣舊物都有一段故事,或長或短,今天最後這一單故事格外長。老大爺拄着拐杖走路顫顫巍巍,幾乎一隻腳踏進土,到店裡後話就沒停過,甭管陳則是否願意,一刻不歇地絮叨啰嗦他早死的老婆,仿佛多念幾句人就能活過來似的。
一個老式大頭收音機,年齡比陳則還大,早壞了八百年了,很多零件現在已經找不到當年的配置,修都沒法兒修,整好了作用還不大,純粹就是擺設。
現在網絡時代,這年頭誰還用老古董收音機,公園裡時髦的大媽們都用便攜式小型迷你多功能音響,沒人使這玩意兒。
老大爺固執,不給修不肯走,豪邁放話錢不是問題,隻要能修好,要多少給多少。
他是二爺推薦來的,外邊下棋認識的棋友,陳則本來五點半閉店打烊,因為修收音機,光是找材料都找了一兩個小時,把倉庫翻了個底朝天,還騎車跑到五金批發市場問了一大圈才把需要的材料找齊,沿用收音機的外殼,内部近乎全部換掉重組,終于勉強搞出個能用的樣。
“這風太大了,吓人,晚上多半不安甯了。”老大爺感慨,望望外邊,長籲短歎地搖頭。
陳則放下電焊筆,完工。
“行了,試試看,應該沒問題。”
老大爺馬上收起惆怅,高興壞了,趕忙檢查試用。
果然能用了!
“哎喲,太好了太好了,修好了,難怪老王頭天天逢人就誇他徒弟,你們師徒倆個頂個的厲害,确實有一手。”
忙累兩個小時修收音機,刨除材料和油錢,差點倒賠本。
收完工具,外頭天已黑盡,陳則去找二爺,順路送老大爺。
月底了,這個月店裡的帳算妥,扣除房租水電等成本,白事生意也就掙了千把塊錢,當初接管店鋪前商定的五五分成,月底是分賬的時候。
二爺家位于巷子中間,粗巨到三個人都環抱不住的黃桷樹下的那一家就是,陳則到時二爺優哉遊哉癱藤椅上晃悠,小桌上擺着茶,堂屋電視機放的戲曲節目穆桂英挂帥,他聽得搖頭晃腦,自在惬意。
上前把一半錢擱桌上,陳則一腳踩穩藤椅,不讓搖了。
“這個月的分成,你數一下,六百七十二,比上個月少了些。”
二爺看都不看錢一眼,不樂意他踩自己的寶貝椅子,摸索着抓到桃木劍啪地打他狗腿,舒坦繼續搖動。
“李四找你沒,收了他多少?”
李四,先前的老大爺,姓李,排行老四。
陳則如實交代:“找了,五十。”
“幾十?”
“五十。”
二爺閉着的窄縫眼猛地睜大像倆被踩扁的銅鈴,看大傻子一般看他,恨不得敲開他不開竅的榆木腦袋瓜子瞧瞧,裡邊裝的究竟是啥樣的豆腐渣。
難得忽悠個有錢的老頭兒過去,李四那碎嘴子平常下棋可赢了不少錢,他的破收音機别說五十了,就是開價五千五萬,也絕對能行。
二爺怒其不争,氣得跳腳:“給機會都不中用,這輩子注定發不了大财,良心能當飯吃,多收點能要你命是不,虧得我千方百計把人給你支過去,好心當成驢肝肺,再幫也是白搭。”
陳則頑固不化堪比又臭又硬的石頭,一個字聽不進去,沒救了。
“你要的散裝酒,錢記打的,放哪兒?”
有酒也不好使,二爺火大又甩他一劍,恨不得當場刺死這無用逆徒。
“老子當初給你算過,還真沒算錯,你這輩子就是歹命,命水差,順起來也會被你自個兒作死,該,自找的!”
對二爺的神經習以為常,陳則不信命理這一套,在他這裡根本沒半點殺傷力。
酒灌冰箱側邊的玻璃密封罐裡,順手清理幹淨廚房的垃圾,開火燒水。
“吃面條吧,今天飯館不開門沒帶飯,雞蛋冰箱裡有,你自己卧。我走了,雨大了不好回去。”
二爺擺擺手:“去去去,我又沒殘廢,有手有腳不需要你,趕緊滾蛋,别杵這兒礙眼。”
末了,氣勢洶洶扔一把傘給他,再三叮囑:“過兩天還完,别搞丢了。”
剛出二爺家雨就落下來了,密密匝匝珍珠大小,砸地上瞬間生成一塊濕答答的印子。
此時新苑裡三棟二單元隻有零星兩家亮了燈,斜對面房子裡黑乎乎,窗簾拉上,顯然沒人。
陳則抖抖鞋子上的爛葉,脫掉,把傘房門外瀝水。
進屋坐了會兒,久等不到那邊有動靜。
以為對面今晚應該不回來了,陳則起身換衣服,可正要動作,302陡然變亮,柔和的光線洩出,穿透淅瀝的雨顯得分外模糊。
遲疑須臾,陳則還是決定先過去拿包,明早要用證件,沒證件辦不了事。
穿鞋,打傘兩分鐘不到就到那邊敲門。
302門沒關嚴實,半掩着,留了一條窄縫。
“誰?”
男人渾厚低沉的聲音先傳來,窸窣一陣,像是在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