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衣袖擦去青花劍上的血迹,而後在棧橋處喊了一輛馬車,交了幾份銅錢,便匆匆趕到了韓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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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均大人,前不久我在生平卷裡,看到了有關‘建安侯’的記載。”周博雲擡頭看向薛雀。
卻見薛雀原本準備吃塊糕點的手突然頓住,而後立刻将糕點放于玉盤處,匆匆忙忙地又落下了手。
韓轲卻用指尖沾了沾滾燙的茶水,随後在桌子上用手指為毛筆,指尖為筆鋒,茶水為墨汁,桌子為宣紙,濃墨重彩地寫下了一個“陳”字。
“建安侯......”他将眼前細碎的發絲捋到頭頂,而後再次扣上帽子,“這可真是一位故人......陳應闌。”
冷笑了一下,随後又道:“我記得生平卷上曾這麼寫他‘天順十年(乾德二十七年),禦史陳應闌,字驚澤,碎于晏都城牆之下,生死迷離。遂查之,不見屍骨,乃記之為‘卒’,不複出焉。 定為建安侯,豐功偉績,封侯萬裡,祝其安樂太平,可得永年。”韓轲将茶水一飲而盡,随後又說,“可是陳禦史不僅沒有碎于晏都城牆之下,也沒有不見屍骨,更沒有生死迷離。陳禦史神通廣大,聰慧過人,這五年來他一直存在。從天順十年到天順十五年,他從落難小卒一步步成為甘州府影衛。”
他将茶盞打碎,用碎片在桌面上劃着,寫出了兩個字“謝忱”。
謝忱。
這讓薛雀乃至周博雲都顫抖了片刻,雖然周博雲心中已經猜到了一點半點,但随着韓轲這麼一說,他突然有點不寒而栗。
“謝忱”和“陳應闌”看似是兩個人,實則是一個人,不僅是一個人,甚至還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那位已故的‘建安侯’乃是大名鼎鼎北明前禦史——陳應闌,陳驚澤。”韓轲不留痕迹地歪嘴勾唇,“而即将到來的這位‘故人’同樣也是他。”
書房的門被人破開,冬日夜涼風寒,寒風徐徐吹進書房,吹滅了點滴爐火,一道身影戴着兜帽、覆着面罩逆着夜裡的冷光,站在了門檻外。
那人一點一點将書房的門關上,接着将青花劍放置于劍鞘内,撕下面罩,褪卻兜帽,最先露出的是一雙鋒利狹長的眼眸,而後是映照着寒光的高挺鼻梁,最後是微微張合的嘴唇。
一點點脫下為自己設下的枷鎖,以“陳應闌”的面容,又一次重現在了衆人眼前。
“抱歉我來晚了。”陳應闌說道,“在下建安侯陳驚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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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應闌和韓轲并肩坐着,犀利的眼眸掃過面前的薛雀皇子周博雲。周博雲和陳應闌對視一眼,好像撞見鬼一般,立刻縮在了薛雀身後。薛雀對陳應闌歉意地笑了笑。
這一刻,對上陳應闌的雙眼,讓他更能确定為何眼前者已經消失于晏都五年,朝廷為何對他念念不忘,不僅僅是因為陳應闌和東廠有過節,而是因為這雙眼眸和謝忱的眼眸不一樣。
謝忱的眼眸似乎盛滿了對世間的冷淡,卻偏偏透露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溫柔;而陳應闌的眼眸就像是兩把飛刃,久看成疾,無藥可救,一眼殺人。
“話說,韓子安你如何認出來他的?”
“長得一模一樣想認不出來都難。”韓轲瞥了一眼陳應闌,随後說道,“不過至于如何‘收買’驚澤的事還需要慢慢地叙述。”話鋒一轉,“今日我們四人聚集此地,各懷鬼胎。”
他說得沒錯,四個人各有各的心思。
陳應闌心思較其他三人比較單純,他隻是想替五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殺戮報仇,此次前來晏都,一方面是陳自寒的盛名邀請,一方面也是為五年前那些淪落天涯的朝廷名士報仇,還有最重要的一個人——荊青雲。
韓轲卻想借着陳應闌的舉動,一方面剿滅東廠勢力,一方面除掉魏德賢,自立門第。
“今晚可能會有些像千秋疑案——陳橋驿兵變。”薛雀說道,“趙匡胤的目的是稱王,和平消除北周的殘餘勢力,自立國号為大宋。而我們四個人的目的各有不同,卻有共同的指向性——在我們看來目前最大的障礙阻閡便是魏德賢統領下的東廠。”
“如今北明風雨飄搖,東廠所滞留下的禍患須得除盡。”韓轲摘下帽子,一頭烏黑的長發就垂了下來,銀色的發冠倒映着淡淡的火光,額前有一縷極長的發絲擋在左眼前。
韓轲又道:“身為東廠刑官,我也稱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些掌班、錦衣衛、廠衛望而止步,若是想登上我所在的位置,須得将我殺掉,毀屍滅迹,才能一騎絕塵,攬得芳名。”
“那韓刑官想如何是好?”周博雲問道。
陳應闌卻搶過韓轲的話語權,自顧自地接過來,順着周博雲提出的問題,繼續道:“若想得到四全齊美的提議,我們不僅要選出我們四個人與魏德賢都在場的時刻,另外這是一件風險之事,我們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薛雀點點頭,附和道:“兩種結果,要麼死要麼活。但是若是失敗,我會先自刎。”
“死了總比或者受蹂躏虐待強。”陳應闌說道,“但這是常人認為,天順十年,陳某背負着東廠逃離晏都不也過得挺好。”
“當時懸賞滿天飛,你又不是不知道。”韓轲從劍鞘裡拔出繡春刀,刀光印刻着自己和陳應闌的眼眸,另一面映射着薛雀和周博雲的神色。
“後日晚夜宴,我想那正是動手的時機。”周博雲提議道。
陳應闌也點點頭附和道:“我已經将陳自寒支走,明日驚阙其人要帶着漠北府軍啟程回望漠北——反正如今天地一片冰霜,能釣到獵物才怪。”
“呵呵。所謂的‘宴春狩獵大會’不過是北明唯一能鎮住邊塞厥缁的虎頭,失去這個名号什麼都算不上。”薛雀諷刺道,“靈均倒是認為,晏都離滄州不遠,子安和驚澤可以向滄州的影衛和廠衛寫信一封,若有不測,還有個照應。”
“本官就算死,那也要先殺了魏德賢。”
韓轲說道,“不過,驚澤你兄長可是真回漠北,你該如何解釋?”
“我已經留好了信箋,驚阙從不會追查我的。”
韓轲眯起了眼睛,指尖輕輕地一下又一下點着桌面,望着眼前跳動的燭火,心下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