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鶴餘的背書聲戛然而止,與李汝螢近乎異口同聲地問:“為何?”
“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
老和尚轉頭看向申鶴餘,“方才要你背的這《孝經》,這一條可是曉悟了?”
這條的大體意思是用武力脅迫君主的人、诽謗聖人之人、對行孝之人不恭敬的人都是天下動亂的根源。
隻聽老和尚續道:“今大宣之天下,可還有人記得是從何人手中竊奪而來?如今衆人都已忘了我大乾的明闵帝,可老衲沒忘。”
李汝螢有些吃驚地看向他負在身後的手。
“您是……”
相傳,前朝末帝麾下有一員猛将,用兵如神,戰場之上以一當百,無人能敵。為人最是忠君愛國。
可卻在定陽一戰後下落不明,至今未知生死。
天下人都說,當年大宣高祖尚未開國之前,倘若那位将軍還在,如今天下興許便還是大乾的天下。
據說,這位将軍的手有六指。
而如今,這位老和尚的拇指内側,竟真的有一道陳年傷疤。與其說像是尋常刀劍割劃,更像是生生用刀斬下了一根指頭所留下的創傷。
“您是那位善用馬槊的劉文琮将軍?”李汝螢驚問。
老和尚身形一動,下颌微微揚起眺望向了遠處的明月。
“當年宣國公、申奕與我乃是同袍好友。浮黎屢屢滋擾我朝邊境,陛下不惜禦駕親征,命我三人留守定陽護佑太子。
“然而宣國公狼子野心,竟趁陛下西征之際,勾結雅柯大舉來犯定陽。
“那時我被他蒙在鼓裡,出城迎戰之時,聽信他的謊言喝下了他給的那杯壯行酒,未到定陽便人事不省。
“待我再醒來時,我經脈盡斷,俨然已是廢人,幸得申奕顧惜多年的袍澤之情,暗中将我救出,我才苟活至今。
“這些年,我四海求醫,踏遍千山,翻盡古籍,才勉強再将武功重塑。”
老和尚蓦然轉過身來,雙眼如鷹隼般直勾勾盯向李汝螢。
“原本我再來到這鹿息山的寺廟之中,想要的便是取你先祖的那條命!”
他歎了一聲,“隻可惜我來得到底太遲,亦或是老天終于開了眼,竟叫他在三十年前便長埋地下。
“這些年,我遁入空門,前塵往事雖都可抛卻,可這不意味着我将那些事忘記。
“為國,為君,為己,你們以為,我會救他的子孫?”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指的是那位“明闵帝”;而那“宣國公”便是大宣的開國皇帝——高祖;至于申奕,則是申鶴餘的阿耶。
老和尚似乎并不急着得到他們的回應,像是借着此事吐露出積攢多年的往事。
“現如今,人人皆稱我大乾的明闵皇帝為乾炀帝,卻都忘了明闵帝當年首開科舉、修造運河、遠逐鞑虜所立下的千秋之功。
“你們都忘了,可我忘不了。”
他看着申鶴餘發怔的模樣,“你父投效于他,于國不忠。可卻救我一命,我始終欠他一條性命。
“所以他将年幼的你帶來尋我時,我便應下了做你的師父。”
“但若是宣國公的後代,便免了吧!皇皇天地,朗朗乾坤,這都是他們李家改得的報應。”
申鶴餘空咽一口,緩緩道:“師父,無論如何,那都是先輩的糾葛,如今的太子并不知曉這一切。
“師父方才說的不孝者有三,不忠君、不敬聖、非議孝,這三者都會令天下動亂。
“可是倘若太子果真被歹人毒害得逞,那便是叫天下再度陷入到動蕩之中,這與不孝又有什麼分别?”
李汝螢站在一側,老和尚的過往經曆這般向她道來,她一時竟如何都再開不了口。
下一瞬,又有沉穩的女聲在三人身後響起。
“釋因法師悉心教導鶴餘安穩長大,我感懷在心。可今日眼看法師仍固守心中愚忠,我不得不想問法師一句——
“法師雲遊四方多年,可看清了四下百姓是否安居樂業?是否如同先朝時一般數萬征夫枯作骨?”
李汝螢循聲看去。
隻見一名梳着單髻,衣飾幹練的中年女子緩緩向着幾人走了過來。
申鶴餘喚了她一聲“阿娘”。
申夫人向申鶴餘點了點頭,繼續看着老和尚道:“你當初一心隻忠于君,可曾忠于大乾的百姓沒有?你身居高位看不清天下百姓的疾苦,可是我的夫君看得清,高祖也看得清。
“夫君當年尚且可以不顧惜立場将法師救出,可如今法師卻隻念着舊日糾葛,放縱心思歹毒之人在外猖狂。
“那麼來日,倘若那投毒之人又故技重施将此毒作用在天子群臣身上,屆時大宣無人來管,天下混沌一片,請問法師又該如何?”
老和尚默然不語。
申鶴餘低聲問申夫人道:“阿娘怎麼來了?”
“一個時辰前,公主漏夜來尋,我疑是你在宮中出了什麼事。打聽才知,竟是太子染疾。太子所中之毒刁鑽,恐怕會危及太子性命。”
申夫人的話雖還是對着申鶴餘說,可眼神卻已看向了老和尚,“你阿耶年逾七十仍要前去平亂,護好我朝江山。阿娘在後方又怎能眼看國家動蕩再起?”
申鶴餘拽了拽申夫人的衣袖:“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