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螢微怔。
“阿耶,不會有那一日的。”
其實金至簡所言不無道理。
屆時如果阿耶真的身死,就算婁侃成功帶兵将金至簡及雅柯人驅逐,主少國疑之下,難保各地不會再起紛争。
那時的大宣才更加的兇險萬分、危機四伏。
她相信李祐會是如阿兄一般良善的新帝。
可是良善的新帝是無法在分崩離析的亂世中存活的。
史書之上的種種教訓,令她不敢拿阿兄曾看得比自身性命還要重的大宣未來去賭。
至于由她攝政,她更是從未想過。
誠然,阿耶可能并非完美無暇的君王,但卻是有十二年執政經驗、深谙帝王權術的成熟君王。
曾經,他也曾帶領大宣走向盛世。如今,盛世傾頹,他定有法子令它重現光輝。
至少,阿耶此刻被禁锢至此,卻仍舊冷靜而理智。
就像她的阿兄一樣。
她信得過阿兄,亦同樣信得過能将阿兄撫育成人的阿耶。
她再度隐入皇帝禦座後的牆壁之内,經蜿蜒曲折的密道來到青青所居住的禦獸苑,将玉玺埋在了青青常伏着的軟墊之下。
藏好玉玺之後,她又折返回了甘露殿。
她推開殿門,來到甘露殿的外門前,隔着門對衛守在外的侍衛說明了她想見金至簡的想法。
侍衛很快便将金至簡請來。
此時已近三更天了,金至簡是穿着寝衣來的。
他衣上的血色消失不見,血色轉移在臉上,臉上現出喜悅。
“阿螢,你想通了?”
李汝螢點了點頭。
“就按你先前所言,我同意嫁給你。但你要保證不能傷害皇城中的所有人,包括阿耶。現下不能,以後亦不能。如有違背,當遭天譴。”
金至簡立刻起誓:“我答應你,屆時你我大婚,定由鹹徽帝為你我親眼見證。”
他說完,想要伸手将她攬入懷中,但李汝螢卻借着轉身的動作将他避閃。
“我既然決定嫁給你,便想按照我家鄉的習俗嫁給你。”
“什麼習俗?”金至簡問。
“在我的家鄉,女子出嫁前,需焚香為亡親誦經七七四十九日,在感激亡親的養育之恩後,才能嫁為人婦。”
她轉身柔和地望向他,“阿娘、阿婆與阿公,一直期盼着我健康長大,我想讓他們知道我現下找到了如意郎君。
“所以,我想在同章觀為他們誦經祈福四十九日之後,再開開心心地嫁給你。”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缱绻的企求,“好嗎?”
他的确因她這看似由衷流露出的情愫而令心神漏跳一瞬。
但他深深吸了口氣,避閃過她近乎懇求的目光,不願從她眼中看到分毫失望的顔色。
“不行,四十九日太長。”
“世人常說,為人婦後便不再是家中的女兒,我隻是想再以女兒、孫女的身份再陪伴他們月餘。”
她主動上前握住金至簡的手,“隻要四十九日,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的四十九日,甚至是四十九個月,四十九年。”
金至簡喉頭一動:“十五日,至多十五日。”
他反握住李汝螢的手,“阿螢,我等了你太多年,我想要你早日成為我的妻子。”
蜀道艱險,十五日,雖不能保證她可策馬去到益州,卻也足夠她走出朔安了。
隻要出了朔安,哪怕金至簡在十五日後發現她不見了,也已鞭長莫及。
她将眸中的冷意悄然隐藏在垂首時的陰影之中。
“霧月還在萬年縣的牢獄中,我想叫她來陪我。”
金至簡:“好。你還有什麼想要的?”
“有。”
她眸光潋滟地望着金至簡,“從前在越州時,阿公曾為我在家中埋下了一壇花雕酒,想要待我出嫁時再将之取出,宴請親朋。”
金至簡道:“此事容易,我這便派人快馬加鞭為你取來!你可記得阿公将酒埋在了何處?”
“當初埋的位置我記得清楚,阿公将它埋在了一棵桂花樹下,隻是如今多年過去,不知家中的那棵桂花樹是否還在院中,我沒法子親自前去……”
她的眸光忽黯淡下去,卻又突然明亮起來。
“但是有一個人可以替我去,從前,他與我是鄰居。”
“誰?”金至簡問。
“前陣子我才見過他,他名秦績,現今是萬年縣的司戶縣尉。”
李汝螢期待地瞧着他,“可不可以派他去越州将酒取來?”
金至簡這次并沒有立即應下。
他眉峰一挑,顯然是對秦績有印象的。
此人進士出身,前不久又制舉高中,雖不過八品縣尉,可是朔安的官從來不是以官品來論尊卑的。
天下一千餘縣,猶以分管京師的長安、萬年二縣為尊,這兩縣的縣尉是不會輕易授人的。
多少士人輾轉幾任官職才能得到這樣的位置。
而這個秦績,卻在最初釋褐便能得到這個官職,不難看出鹹徽帝所對他寄予的器重之意。
而在如今這個敏感的時間節點,放任皇帝的親信外出京師,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行為。
金至簡細細觀察着李汝螢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
“阿螢,你當真隻是為了那酒?”
李汝螢自然不是為了那壇本來就不存在的花雕酒。
“不然我是為了什麼?”李汝螢語氣中帶了些嗔怨,“難道是為了讓他偷偷跑出去帶兵救駕?”
她譏笑,“他一個文弱書生,你派武藝高強的衛兵伴他身側,他還能逃了不成?”
“阿螢,我不是這個意思。”金至簡忙将她的手貼放在他心上。
李汝螢将手從他手中掙脫,背對着他。
“既然你不信我,就算日後真的嫁給你,我們也會繼續兩相猜忌,不如這場婚事便算了吧。你心安,也免得我……真情錯付。”
金至簡聽出了她話中的委屈之意,上前從後将她抱住。
“阿螢,不要這樣,我明日就派他去将酒取來。”
李汝螢身體一僵,遏制住一把推開他的本能,緩緩從他懷中掙脫:“我累了,想要睡了。”
金至簡看着她的背影柔和一笑。
哪怕她現下如何抗拒他,可她都将會是他未來的皇後。
此刻看着她隐入帷幔的背影,他隻覺得心中某處無比柔軟起來。
她總會想通的,就像今夜一般。
……
金至簡走後,李汝螢和衣而眠。這一夜她什麼也不再去想,隻專心入眠。
她需要養足精神,如此才能在十五日之内,專心策馬前去益州。
次日,金至簡派人将李汝螢送去同章觀,又對秦績下達了去越州取來那壇花雕酒的命令。
秦績從沒聽說過那壇酒的存在,卻也覺得李汝螢應當不隻是為了那酒。
是以,秦績臨行前,特意請得金至簡允準,前來同章觀面見李汝螢。
李汝螢并沒有避着跟随秦績一同前來的衛兵,而是趁着給秦績斟茶的功夫,令霧月遞了張紙條給秦績。
紙條上寫了“帶我出城”四個字。
其實李汝螢并不知道如今的秦績究竟還值不值得信任。
但比起懷疑他,李汝螢更加不相信自幼便心懷仁愛之心的秦績,會悖逆國家,作出對外邦之人俯首稱臣的事。
秦績的确不負她的期望,在馬車中見到一身褐布衣裳的她後,對她點了點頭。
随後,她跟随秦績先來到秦績的府宅,趁秦績更衣的間隙,換上他家中小厮的衣裳,候等在秦績房門外。
不多時,在衛兵的跟随下,李汝螢作為秦績的小厮,得以策馬出城。
随行的兵士十餘人,皆是新羅人,全都身手了得且都是金至簡的親信。
在他們出宮前,曾接了金至簡的命令——一旦秦績有異動,便将他當場格殺,不必請示。
因此,李汝螢若想在這些人眼皮下離開秦績身側,其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李汝螢并不着急與秦績分别。
李汝螢一行人越過雅柯人的重重關隘,在暮色四合前抵達了城外已被雅柯人接管的官驿。
原本李汝螢與秦績商量好的方案是:
第二日李汝螢早上醒來,高熱不退,但仍堅持趕路,卻在路上忽然昏厥不醒。
當衛兵前去查看時,發現李汝螢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紅疹,令随行衛兵誤以為李汝螢起了風疹。
為了不耽擱行程、防止她将衆人傳染,秦績便可以順勢将李汝螢遺棄荒野,李汝螢可借此改道益州。
但天不遂人願。
等衆人重新策馬踏上驿道,來到兩人原本提前商議好的墜馬之地後,還未等李汝螢墜馬,密林深處便響起了一聲兼一聲駭人的虎嘯。
衆人皆知,恐怕附近即将有老虎出沒。
李汝螢也怕這會兒墜馬當真會給老虎打牙祭,眼看便要行到兩條驿道的分叉口,她隻得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