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申昱當初看沒看到,在高祖眼中,申昱本該已在六年前死去,如今便不該再活在這世上。
因此,高祖便派人前去斬草除根,想要再将申昱殺死。
然而當高祖的人趕去泸州,找到了鎖匠的家中,卻錯将偷拿了申昱的玉佩,正被乳母管教的乳母繼子認成了申昱。
等帶着申昱出門的鎖匠歸家後,便看到了乳母與大兒子雙雙慘死院中,徒餘尚在襁褓中的稚子在内室啼哭的畫面。
鎖匠不知為何妻兒會這般慘死,最終官府前來勘驗得出的結果,是他們被盜匪而殺。
但申昱在遍尋玉佩不得後,卻隐隐覺出了其中的内情。
有人不想讓他與離散六年的父親相認,乳母他們是為他而死。
申昱隻得暫且放棄了與生父申奕相認,與鎖匠帶着乳母留下的嬰孩相依為命。
但十六年後,鎖匠重病而亡,申昱為養父守孝三年後,鎖匠與乳母的兒子——許慎的叔父,已經長大娶妻,能夠憑借自己的本事養家糊口。
這時,高祖已經崩逝四年,已是大宣的太宗當朝為帝。
申昱已經年近而立,這些年為了奉養養父,照顧幼弟,一直沒有娶妻生子。
如今幼弟成家,申昱心中唯一念着的,便是能夠前往朔安與生父相認。
因此,申昱辭别幼弟一家,前往了朔安。
但當他來到朔安,來到了生父所在的襄國公府門前,卻得知生父去了漠北與東浮黎交戰。
申昱沒能看到生父,卻看到了彼時身懷六甲的申鶴餘的母親——鄭氏夫人。
襄國公府的花芬芳鮮豔,奴仆雜役和藹良善,想必那位夫人是如他的阿娘一般,是位對世間充滿熱愛的夫人。
他忽然覺着,自己的出現可能會對這座溫暖的府邸造成傷害,如今知道父親過得很好,他便已經釋懷了許多。
但看着那位眉目溫柔如阿娘一般的鄭夫人,滿懷期冀地同她腹中的孩兒說話,他卻不由地想起了當初的阿娘與自己。
這些年開國功臣們因各種由頭被削官奪爵的事情,他時常聽在耳中,他很怕當年發生在自己與阿娘身上的災禍會再度重演。
他猶豫過後,留下一封信,請這位夫人轉交給他的父親。
在這封信上,申昱自稱是申昱幼時玩伴,曾聽申昱說起過自己的身世,前些日故人托夢,想要其為故人尋找父親,他這才遠來朔安,意圖為故人尋親。
他并沒有寫豫州一戰申大夫人被迫跳城的事,但卻寫了高祖即位後派人追殺逃過一劫的申昱,申昱因此徹底送命的事。
征戰歸來的申奕看了此信之後,不知用了怎樣的辦法,竟真的從宮中高祖當年的私庫之中尋到了獨屬于長子申昱的那枚玉佩。
之後不久,申奕竟尋到了埋葬有申昱養父長子的墓碑前,将那塊玉佩重新埋在了“申昱”的墳中。
那時申昱就站在遠處,遙遙地看着已經快到知天命之年的父親。
待申奕走後,申昱悄悄将這玉佩重新挖出佩在了身上。
申昱心中再無牽挂,決心遊覽大宣風景名勝,并在途中撿到了被人遺棄的許慎。
在那之後,許慎跟随申昱回到了泸州。
幾年後,申昱離世,許慎自然交給了申昱的幼弟——那位鎖匠與乳母的兒子撫養。
許慎靜靜聽着這一切,淚水淌過面頰混成了血淚。
“那你可知我父因何而死?”
他仿如忘卻了身上的痛,緩緩撐着站起身,似不願折了身上僅存的傲骨。
“那是新露十四年,泸州洪澇,田舍被毀,然而官府不思赈災,卻一心征稅斂财以向朝廷邀功。
“我父按照大宣律法,要求官吏将災情如實上報朝廷,卻被官吏活活打死了!
“而當年下令打死父親的官吏,卻因為出身世家,哪怕他害死了那麼多如我父親一般的百姓,卻依舊能夠壽終正寝。
“幾年後,當我再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意外發現了父親隐藏起來的一本手劄。那時我才知曉了父親隐藏多年的身世秘密。
“原來,無論大宣的高祖還是太宗,他們都一樣的昏聩。前者兩次向父親舉起屠刀,後者則放縱貪官害了父親的性命!
“我恨他們,恨他們直接或者間接地害了父親一次又一次,我想為父親報仇!
“于是,懷揣着仇恨,我在新露十四年入了宮。
“哪怕那時我尚還年幼,可隻要我堅持向上爬,一定能爬到太宗皇帝的身邊,成功将他殺掉,為我父親報仇。
“可惜天意弄人,那一年,先帝太宗皇帝竟然駕崩了。不過沒關系,父債子償。
“其實我也曾想過,倘若繼任的皇帝不同于前兩任君王,是位勤政為民的好皇帝,我是否還要殺掉下一任皇帝為父親報仇。”
許慎說到這裡,有些憐憫地看向了李汝螢。
“可這些年跟在公主身邊,我卻發現,似乎鹹徽帝與前兩任帝王并沒有什麼不同,他們都一樣的自私冷情。
“因此,當僞帝将他困在殿中,這樣好的機會,我怎能放過。”
許慎忽然看向申鶴餘。
“其實我很想當面問一問祖父,為何他知曉了父親是被誰所害,卻又甘心對那人及其子孫俯首稱臣。倘若當初他為父親報仇,父親如今是不是就不會死。當然,我知道,祖父有祖父的不得已,我不怨他。”
申鶴餘良久沒有說話。
月前他在嶲州,當面聽阿耶說起高祖曾經殺害了兄長及大娘的事實後,他義憤填膺,質問阿耶為何這般忍下殺妻殺子之仇。
可那時他的阿耶長長地歎了口氣後,問他,倘若一國之君身死,百姓又該如何。
他焉能為報私仇,令天下更多的人如他一般背上殺子之仇。
屆時人亂,國亂,百姓流離失所,天下是否要重新陷入混亂之中。
申鶴餘那時回答:“可最起碼,身為國君,該以身作則,坦然向天下承認昔年自己曾因萬人而殺一人的過錯。”
可阿耶旋即卻又問他,古往今來,可曾見過會向臣下低頭認錯的君王?
申鶴餘那時沉默了,如今依然沉默。
下一刻,他卻看到李汝螢忽然摘掉自己的簪钗,向着他與許慎拜行了最隆重的跪禮。
“公主!”申鶴餘與許慎齊齊想要攙扶她。
李汝螢深深拜了一禮。
“先人有罪,為後輩者,總該替先人認下當初的罪責。”
牢房門忽然從外被人推開,李祐看着此情此景目瞪口呆。
“阿姊,你這是……”
李汝螢道:“這是我們欠申家的。”
李祐怔怔的:“方……方才阿耶派人來催促,叫人速速處決了許公公。”
李汝螢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阿姊去尋阿耶,你替阿姊在這裡看着,萬萬不要叫人傷害了許公公。”
“阿姊,我與姊兄在這裡守着,你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