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細微的變化那兩個小的都沒發現,無拘真人咳了一聲,打斷了大弟子的話,慢悠悠道:“古往今來,走魔道者隻有兩類人,一類是心機淫巧,天生沒有善惡之分的人,這種人的修行一般難以長久,因為他們心中自有一套處事原則,不接受世俗定義的善惡,随心所欲過了頭,自然也就不被世俗所容,去哪裡都是喊打喊殺的下場。”
“另一類就是修正道修了一半,走火入魔誤入歧途之人,這種人心中仍懷揣着道義,但心智不堅,不是橫死于雷劫,就是徹底失去自我,淪為魔道的傀儡,若是自廢修為斬斷仙緣,可能勉強能有個平靜的後半生,但若是執迷不悟,手中沾染了殺戮,那大多沒有什麼好結局。”
無拘真人說到這裡歎了口氣,看着面前兩個懵懂的弟子,眼神中似乎有悲意一閃而過,掌門又開始念一種除了他誰也聽不懂的經,“不以人廢道,不以道廢人,這些落入魔道者,也都隻是些可憐可恨之人罷了。”
淩淵皺了皺眉,他翻了那麼多本藏經閣裡的書,基本每本對魔道的态度都是深惡痛絕的,什麼“修道之人,逢魔必斬”“斬妖除魔,我輩義不容辭”之類的車轱辘話他都快會背了,經文道法裡寫滿了就算了,就連話本子裡也統一把魔道寫成大反派,讓主角舉着根閃瞎所有人狗眼的劍一刀砍死反派,然後皆大歡喜抱得美人歸結束。
把魔修放在對立面,似乎已經是所有正道修士公認的事實,已經潛移默化的根植在每一個修士的心裡。
就連妖修,也就隻是個畜牲成精的玩意,不害人就沒人搭理他,至于鬼道,那都不算人,修士一般像對待惡心的蟲子一樣對待鬼道修士,有點類似于話本裡一出場就被主角砍死的小角色,連個配角也不算。
可淩淵今天聽完無拘真人的話,卻敏銳的感覺師父并沒有多少厭惡魔道的意思,字裡行間裡甚至有點微妙的袒護之意。
要是以前,淩淵肯定當場就問了,他向來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煩人精,靠一張嘴就可以把掌門叨叨的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但幾年過去,這沒心沒肺的少年終于也長出了他遲來的心眼,在和掌門這個鋸嘴葫蘆的鬥智鬥勇中學會了按兵不動。
淩淵摸不準師父的态度,便點了點頭,沒有多問,觀天本來就沒有好奇心那個東西,兩個少年在掌門蚊子哼似的念經聲中結束了今天的晨課,淩淵整了整衣擺,照例去了武道堂。
無拘真人已經飄然而去,不知道去哪裡參禅了,觀天站起來,自覺的當一條小尾巴,跟上了淩淵的步子。
觀天這幾年的個頭縱然一日千裡,但到底比不上淩淵,他跟在淩淵後面,個子隻能勉強夠到淩淵的腰,師兄腳步一加快,他就跟不上步子了。
淩淵本來正在低頭思考師父的話,見觀天跟了過來,于是放慢腳步,在原地等觀天過來。
十七八歲的少年有一個通病,那就是格外的自戀和自尊,淩淵由于沒怎麼接觸過外界,得到的反饋較少,所以這自戀來的有點晚,也因此像被憋壞了一樣,來的格外的洶湧,他每天表面上嫌棄打扮自己是一件很羞恥的事,嘴裡喊着姑娘家才會對鏡貼花黃,但私下裡每天定時定點的照鏡子,覺得自己這張臉當真是完美無缺,帥的獨樹一幟,并且自戀自的很有風格,早上起來頭發炸毛是淩亂美,去地裡種地邋裡邋遢是頹廢美,正衣冠束狼尾是英姿飒爽美,就連喝水都要借着茶面看一眼自己,然後在心裡暗暗感歎,自己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他這種私下裡的自戀會擺在師父面前,因為師父是長輩,在長輩面前自然無所謂,能得瑟的就絕不憋着,但在小師弟面前,他那不合時宜的自尊便會冒出來,讓他打心眼裡認為自己不能表現出幼稚的一面,于是淩淵長久一來一直活在一種很憋屈的狀态裡,自戀自了一半,一見觀天過來,他就要立刻擺出一張别人欠了他八千兩靈石的臉,深沉的很有讨債味。
他現在天天在觀天面前真事一樣,一副我是你爹的架勢,管天管地不說,又不想顯得自己太老媽子,于是活生生憋出了一種活蹦亂跳的沉穩來。
淩淵端着這活蹦亂跳的沉穩,不動聲色的整了整衣擺,一張嘴就是惹人嫌的讨債話,“昨日師父布置的功課你做完了嗎?”
觀天不是不寫作業的人,聞言沒有脾氣的點了點頭,“做完了。”
淩淵:“那你去玩吧,一天到晚跟着我幹什麼,今天不是你休息的日子嗎?”
淩淵已經修出氣感,也就意味着他是一名徹徹底底的修士,除非自廢修為,不然他的修行便一日不可斷,從入道那天起,修者就在與天争命,沒有休息一說。
但觀天不同,他還是個普通的凡人,民間孩童上學上久了也會給停課休息,觀天自然也是如此,無拘真人每十天給小弟子停一天課,遇到年節也會停幾天課,淩淵沒入道時也停過,今天就是觀天停課的日子。
觀天覺得停不停課的沒有區别,聞言不假思索的開了口,“我想和小淵在一起,你上次在陣法裡被打到受傷了,不看着你我不放心。”
淩淵:“……”
觀天想了想,又認真補充道:“我不想玩,隻想跟着你。”
小師弟說這話時言辭懇切,目不斜視,沒有一丁點虛僞的成分在裡面,讓人一聽就知道這是他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