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淵符修生涯不過幾年,陣法也不曾兇險到要他性命,但牽絲線卻在他右手上磨出了這許多傷口,就像他剛才胡扯割魂不痛一樣,他自以為把這些痛苦隐藏的很好,但留下來的傷痕卻暴露了他。
觀天突然就想起白日淩淵破陣的那一幕,那種不經意間從師兄身上流露出的伶俐感,就像他手背上的傷疤一樣,微小又真實存在。
他突然就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淩淵為他做的一切了。
觀天的手細細的撫過淩淵手背上的傷疤,淩淵無知無覺的坐在那裡,右手上戴的珠串散發出清苦的藥香,觀天長久的和淩淵待在一起,這味道幾乎已經把師兄腌入味了,現在一聞到這股味道,他的腦海裡就會自動浮現出淩淵的臉。
觀天看着淩淵緊閉的眼睛,面無表情的想:這是我的師兄。
他這麼想着,握緊了淩淵的手,像小時候那樣蜷在師兄的身邊,用被子團出了一個窩,伴着清苦的藥香睡着了。
第二日,觀天睜眼的時候,淩淵還是昨夜的那個姿勢,一點動靜也無。
觀天細細的打量了師兄一會,見他神色平靜,面容安詳,除了臉色仍有點蒼白,但已經好很多了,就知道淩淵仍舊在修複自己的傷,他不易打擾師兄,收拾了一下自己去上了早課。
無拘真人聽到淩淵閉關的消息也沒什麼反應,淩淵這幾年常有閉關,修真之人閉起關來不知日月,最長的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淩淵這個境界的,撐死閉關個十來天就出來了,沒有大徒弟在旁邊插科打诨,無拘真人安得清閑,他悠哉悠哉道:“你師兄既然閉關了,那這幾日你都跟着為師吧,夜裡也不用回小院了,在陌上院待幾日,免得打擾到你師兄。”
以往淩淵不會在小院裡閉關,淩霄山有許多先輩留下來的洞府,都設有結界,随便選一個就可以進去參禅,誰也不能打擾,但這次他傷的狠了,實在沒力氣爬到洞府裡去,隻好在小院裡湊活湊活。
觀天知道不能打擾修士閉關的道理,但他心裡實在放心不下,畢竟淩淵不是閉關修煉而是養傷,可他又沒有理由反駁師父,于是糾結了片刻,決定睜眼說瞎話,“師父,我認床,不在自己那院子裡我夜裡睡不着,這幾日還是讓我在那睡吧,我不會打擾師兄修煉的。”
無拘真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從來沒聽說過這小子有認床的毛病,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一看就是從淩淵那學來的。
學的還很爛,連點面部表情都沒有,還不及他師兄一半的功底。
掌門選擇以不變應萬變,用無往不勝的大道理駁回小弟子的要求,他摸了摸胡子,語重心長道:“天兒,做人要以大局為重,閉關修煉對修士而言至關重要,稍有不慎便會傷及修為根基,古往今來修士閉關就隻有護法的,沒有陪煉的,為師知道你是擔心你師兄,有這心意是好的,但那活猴子閉了這麼多次關,也沒見出什麼事,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觀天:“……”
他已經陪煉一夜了,活猴子也沒變成死猴子,可見陪煉也不是不行……
但這話觀天說不出口,他搜腸刮肚半天,發現自己無話可說,隻好低頭稱是。
無拘真人滿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慶幸小弟子不是個死心眼,要是換了淩淵,觀天閉關要是不讓他圍着轉,他肯定要在自己耳邊叨叨個七天七夜,非得問出個所以然來不可。
無拘真人想起那個場面就腦殼疼,再一看乖巧的小弟子,兩相對比眼裡的慈愛幾乎要溢出來了,他溫柔地摸了摸觀天的頭,宣布道:“好了,上課罷。”
乖巧的小弟子沐浴在師父無限慈愛的眼神中,心裡混蛋的想:那我偷偷去陪煉好了。
掌門确實老奸巨猾,看人看事一針見血,但可惜弟子們都是些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混賬,量無拘真人心有溝壑,也擋不住狡兔三窟,專門在他的溝壑裡挖坑。
一下課觀天便去找了耗子精,他對兩個耗子精的存在向來是無視的,畢竟誰也不會喜歡曾經想吃了自己的妖怪,這幾年他與耗子精稍微混熟了點,态度也隻是從無視轉變成了熟視無睹,以至于耗子精們被觀天找來幫忙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隻見向來不搭理鼠的小仙人坐在授業堂的蒲團上,把它倆捧起來放到了桌子上,動作小心認真,仿佛手裡的不是兩隻老鼠精,而是兩片嬌嫩的花瓣,認真開了口:“我想請你們幫我注意師父的動向,他要是找我你們便去小院裡告訴我,這段時間我要陪着小淵,但不能讓師父發現,得有人幫我放風,隻能靠你們了。”
黃白耗子精被“隻能靠你們了”這幾個字砸的暈頭轉向,被觀天的糖衣炮彈蠱惑的五迷三道,立刻便虛榮心上頭,拍着胸脯吱哇亂叫的保證起來。
耗子精就這樣上了觀天的賊船,每天幫着觀天在掌門那裡打遊擊,用實際行動證明被人買了還幫忙數錢這件事是真實存在的,觀天心安理得的在老鼠的掩護下往小院裡跑,往往無拘真人一個不注意,他便竄沒了人影,搞的掌門還以為自己記錯了,小弟子原來是這麼喜歡東奔西跑的性子嗎?
不過大部分時間觀天都老實的陪着無拘真人,以前他的視線都放在淩淵那裡,但這幾日跟着師父,也不知不覺的對師父的事有了些了解,他發現掌門的日常很是悠閑,淩霄派這麼大,哪怕門派裡隻有三個人,要處理的事也不會少,他卻心安理得的把門派裡的雜物活全都推給了仙鶴,自己不是下棋就是看書,沒事參個禅練個丹,美名其曰修煉,基本一天到晚沒幹什麼正經事,觀天跟着師父,發現此人最大的愛好就是念經,什麼經他都念,所學頗雜,也不知道精不精通通,反正觀天看不出來掌門修為的深淺。
無拘真人不愛去春草園,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陌上院裡,簡直比觀天還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往往上完課以後,觀天便陪着師父一起坐在陌上院裡看日升日落,雲卷雲舒,兩人幾乎是一脈相傳的閉門不出,喜靜不喜動,這一老一小沉默不語的坐上一整天,連歲月都懶得在他們身邊留下痕迹,往往一眨眼太陽便升起了又落了下去,一天過了跟沒過似的。
無拘真人拿了個桂花糕給小弟子,在微風中摸着觀天的腦袋感歎道:“有多久沒有這麼清淨了,你師兄太能鬧騰了,要是他有你一半省心就好啦。”
觀天叼着桂花糕,心知自己背着個先天靈體的體質,一點也不省心,與師兄走的是不同的糟心路線,他含糊不清的說:“弟子倒是覺得山中清淨,日複一日,本就太過單調,若是沒有師兄陪着,連這桂花糕的滋味都變得寡淡了。”
無拘真人笑眯眯的彈了觀天的腦門一下,慈祥道:“你呀,三句話不離你師兄,他就這麼好嗎?讓你這麼惦記着他。”
觀天咽下一口糕點,恭敬道:“小淵既是師兄,又是弟子的救命恩人,他待我好,我自然也要待他好,弟子隻要可以和師兄師父天長地久的待在一起,便死而無憾了。”
無拘真人:“……”
“天長地久”這句話大概是從淩淵那個不孝弟子那學來的,但“死而無憾”是怎麼回事,這小崽子都看了些什麼東西?他知道死是什麼意思嗎?
無拘真人有些哭笑不得:“什麼死而無憾?你才多大,還沒生幾年呢哪來的死,從哪學來的這種話?”
觀天理所當然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隻不過比他們多看了幾年四季,本質上又有什麼不同呢?弟子生于世間,全仗師父和師兄護着我,我也隻比這塵世蝼蟻多了你們,要是沒有師父和師兄,縱是生,又有什麼意義呢?要是有你們陪着,縱是死,又有何懼怕的呢?”
無拘真人突然就接不下去話了。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這是他在授業堂裡念叨過的一句話,觀天過耳不忘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但此子悟性如此之高,性情如此赤忱純良,卻是他沒想到的。
掌門第一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總覺得“天長地久”和“死而無憾”這兩個詞一起壓在他的肩上,重的簡直像淩霄山萬年不變的山川河流,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的表情有一瞬的茫然,他想:我真的可以給這兩個孩子天長地久嗎?
有時候,狡猾的人最怕赤忱的人,就像面有不堪的人害怕照鏡子,總會照出自己最軟弱,又最無能為力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