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幸見過理事一面,百年前的除魔獸大戰我也來了,這是當初理事自戕獻祭前說過的,我到現在都記得”
男人雙眸離焦,似陷入深深的回憶裡。
“另一個世界很虛幻,很飄渺,我不大相信,但遙遠的未來我堅持堅持也許可以等到”
男人說着又望向溪言,隻見老人垂暮枯槁的雙眼空洞洞得木然無神,死氣沉沉得有如萬年枯桑,浸泡在悲凄的沉塘裡,溶成一灘死水,投不進任何光任何事物的倒影,根本沒有活着的生氣,男人莫名想勸慰一下他:
“也許您等一等活得更久一點,說不定也能見到,不都說冥界是亡靈轉生的地方,所以你保重好身體說不定真能見到女兒呢”
男人說得心虛,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誰知道有沒有轉生,即便轉生了也不是以前的那人了,但他想用假話勸一勸溪言。
恍惚間,他突然覺得他們這裡的人真奇怪,惡有時惡得令人發指,但善有時也善得很沒來由。
溪言起身,拄着拐杖似一塊枯木單薄地伫立在魔域陰濕頹敗的森森腐氣裡,如被風幹的幹屍,刻滿了漫長的歲月痕迹,濃溢着悲傷的凄涼氣息,被溪言強大的悲哀氣勢影響着,男人難以言喻的空虛悲凄感萦上心頭,他不明白為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能有如此震恸人心的氣場,卻隻見老人朝他蹒跚走了幾步,慢悠悠開口:
“謝謝你,勞煩你送我上去吧”
溪言去了冥界入口城酆都。
這裡虛空中飄散着藍燭燈籠,幽藍色的燭火透過薄薄的細綿紙散發着熹微螢光,給這幽深黑暗的忘川河畔增添一絲光亮,無數數不清的□□像繁星,像螢火蟲在血黃色的忘川上空飄舞着。
它們沒有溫度,以罪孽為燃料,每一根燭都是魂魄,隻在罪惡燃盡,殘燭沾在綿紙上時才可以落入忘川重塑靈魂,轉生投胎。
冥界沒有空氣,溪言不能禦空,他要從奈何橋上走過去。
奈何橋邊坐着一個耄耋老婆婆,她手裡拿着一個酒壺和一個三足圓口酒杯,察覺到溪言靠近,她朝杯裡斟了一斝遞給溪言:
“來喝了它”
溪言無視她繼續前行,卻被一根拐杖擋住。
“每個地兒都有每個地兒的規矩,甭管你是誰,來了我老婆子這兒,就得聽我的”老太沒有擡頭,戴着寬大的帽子,灰舊的大氅包裹着她,她繼續把杯子朝溪言的方向移了移。
“喝了它再走也不遲,相見即是緣,給個面子,我贈你一杯酒,咱們好遇好别”
自冥府開辟後溪言還從未來過此處,隻覺得這老太的口氣莫名有點熟悉,他俯了俯身。
“痛快點,沒見過你這麼磨磨唧唧的,後面還有一大堆鬼等着過去呢”
老太用拐杖掄了下溪言的膝蓋,溪言也不惱,隻直起腰朝身後望了望,隻見剛才還空蕩蕩的橋上猛然多出了數不清的面無血色的鬼魂排着長隊。
那些鬼都朝他這邊望來,仿佛也在表達不滿。
二話不說,溪言隻得拿起老太蒼老枯瘦的手裡的酒杯仰頭倒入了口内,吞了下去,味道有說不出的酸澀,像是沒熟透的綠棗,激得口舌發麻。
老太見他手裡拿着酒杯踯躅不前,忽得從他手裡奪回酒杯再倒了一杯,另一隻手持拐杖又掄了下溪言的後腿。
“喝完了就快走,别耽誤後面的鬼”
溪言還從未被如此不客氣地對待過,但怪哉的是他竟發不出一絲脾氣,對了,他還要去找夭夭,找那個忘恩負義之徒。
一想起那孽徒,他的心就一絞一絞地痛,他大步流星,很快便穿過了奈何橋。
“下一個”
老太不耐煩喊道。
“娘子,玩夠了嗎,要不要去下一個世界逛逛”老太耳畔忽得俯身一絕美男子,男子挑情耳語。
“你找打啊,為老不尊”
相比于凡界,冥府并未遭受天塌牽連之災禍,這裡的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在去酆都的路上溪言見到形形色色的鬼魂,他倏得想起一件事,當初未免夭夭被衆神圍剿,他許過天道誓言,承諾若夭夭哪天應了谶言,定會立刻毀身祭世,可一百年過去了他并沒有被天道懲處,莫非夭夭弑神另有隐情?
溪言百思不得其解。
總之不管怎麼樣,隻要找到那孽徒就什麼都知道了。
溪言跨進酆都城裡,和凡界一樣,這裡集衆而居,有長街平房和高閣軒樓。
他問了一個過路小鬼酆都帝的居所後朝城裡最高的一處高台宮殿走去。
酆都帝宮裡:
“神尊見諒,此處沒有您描述的鬼魂”
酆都大帝不知所蹤,如今坐在上位的隻是代理掌管着。
“可聽聞這裡是凡間所有靈魂轉生的必經之地”
溪言焦急惶恐地問道,他是萬不會相信那個自私寡義的孽徒會死的。
“神尊說得沒錯,隻是若為怨魂,無鬼差引渡,又或是”
酆都帝頓了頓,魂飛魄散四字他難以說出口,看溪言的樣子他一眼就能猜出,這又是個為情所傷的神仙。
“或者神尊有沒有和您要尋找的人誓過什麼契約,或者盟誓,在下不才,願意試試”
引魂搜魄之能非他所擅長,溪言想了想終是同意,但心裡又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和抵觸,莫名他又不想知曉答案。
溪言從丹田處浮出孕果,唯一最有聯系的就是這顆溶有她魂息的孕果,曾想過若是她害怕疼,就将她的孕果植入到他體内,他幫她懷,如今想想真是傻,或許她真得不愛他了吧。
酆都帝結出追魂印,囑溪言将孕果放于其上,進而從上靈台處凝聚出源源不斷流出的法靈,這是陰司掌魂者特有的能力。
溪言提心吊膽着,時間一刻一刻地流逝,他的心也在一步一步沉入谷底,難道真的?無盡的絕望襲上心頭。
漫長的等待像是度秒如年,淩遲刀剮,溪言有一瞬間想即刻離去,隻要不面對就有希冀。
突得,酆都帝猛然睜開眼。
“什麼結果?”溪言面上的平靜是死死沉塘,無數令他無法接受的打擊早已使他變成一具空洞無神的幹屍。
酆都帝長眉展舒不定。
“很奇怪的方向,我的意念可以看到整個冥府,這裡有她的氣息但沒有她的魂魄”
見溪言面如死灰,酆都帝安慰道:
“不過神尊請安心,您要找的人沒有魂滅,隻是現在暫時還找不到具體位置”其實他根本找不到,因為魂魄不在這三界之中,這也是他最百思不解的地方,他掌三界之亡魂,亡魂無處可躲。
“我知道了,多謝”
溪言離開了冥界,回到了天界,慢慢地那人的模樣在他腦海裡漸漸淡去,正是那杯湯酒讓他丢了情魂,也丢了那滄海一粟般的短暫記憶,二十年而已,在他萬載神生中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可他總會覺得他丢失了某樣東西,甚至他都忘了那日他去冥府的目的。
他的記憶一向不好。
如此又過了百年,凡界局勢不容樂觀,天界又升上來很多神仙,昊欽别無他法隻得又提出了以身祭世的想法。
可如今有了自我思想意識的衆多鴻蒙神族大都失去了當初護佑蒼生的一腔熱血,他們認為熔爐重造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讓世界回歸混沌,他們也許能夠逃過一劫,因為他們本就是生于混沌,于混沌中他們可以存在。
可後起之神就不樂意了,他們是修五行之氣升上來的,熔爐重造就等于他們化成天地混沌之氣了。
雲霞天宮内一時喧嚣鼎沸,甚至有劍拔弩張的氣勢,終是後起之神人多勢衆占了上峰,鴻蒙神雖能以武力制服他們,但又恐身居上位,如此不雅,但他們已在暗地裡計劃另一種方案。
“你怎麼打算”
出了天宮後,符珃走在溪言身旁問道。
“我不能死”
溪言隻回了這一句,這符珃當然能猜的出來,隻是三百年前他對于祭世他還不是這個态度。
“你還在找她”符珃歎氣。
“誰,她是誰”溪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失憶對他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畢竟他活了上萬年了。
可他總會想着去尋找一人,那人叫什麼名字他不知道,甚至也忘記了長相,隻知道他要找到她,他要宰了她,不對,他要栓住她,拉她下地獄,和她一起受烈火焚燒之苦,和她同歸于盡,化為飛灰,不對,化為一棵樹下的同一抔黃土,生死糾纏,不止不休。
他總嘗試着去三界,去地府,去惡魔之窟魔界尋找那人,可他找不到,内裡如枯竭的滄海深淵般失去了髒腑,徒留下行屍走肉的軀殼。
“你都忘了我哪知道”符珃沒好氣。
擡眼間,溪言化作一縷流光消失無蹤。
“喂,你又去冥界”
符珃萬分無奈卻又喊不住他。他總感覺百年前那一場情劫讓溪言有些忽忽如狂了。
“情毒緻癫”符珃茫茫然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