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河岸的泥土松軟欲塌,涼風呼嘯給已近黃昏的夏季帶來另一重涼爽,疾馳的河流卷着泥沙向東而去,混濁的江水水流湍急,衛江上遊的河流波濤洶湧,河面上漂浮着從極遠處西山上帶下來的枯木碎枝,浪濤肆虐地拍打在河岸上,些許岸邊的平地霎時塌陷,土塊落入水中消失不見。
“這裡的确會有硫磺石,斷層地帶常為闆塊交界之處,常會出現火山活動,而火山是硫磺石的重要産出之地”
祁钰站在搖搖欲墜的河岸上朝山壁一側看去,她仔細查探着每一個地方,不放過每一個細節,純度更高的硫磺石是淡黃色或者鵝黃色,已近黃昏的光線不是很好,硫磺石容易和灰黃色的土塊混淆,祁钰不敢大意,危險的地帶她不敢再來第二次。
“找到了”
荀景驚喜地在祁钰前方不遠處說道。
“讓我看看”
祁钰激動地飛快朝荀景的方向走去,霎時祁钰旁邊的土岸一片坍塌,祁钰一個腳滑半隻腿沒在水裡。
“小钰”
“你不要過來”
祁钰驚恐喊道。
“這裡的地面承受不住第二個人的重量”
祁钰解釋道,黃色混濁的江水無情地拍打在祁钰的小腿上,祁钰皺眉思索下一步的動作。
“小钰,拉住”
荀景将腰間綁着的長布腰帶解了下來,将其中的一端扔給祁钰。
“小心一點”
祁钰接住荀景扔到她手裡的布帶一端語氣嚴肅提醒道。
“小钰,抓好”
荀景話音剛落,祁钰便如風筝般在空中飛過而後撲倒在荀景的懷裡,荀景一手撐着山壁,衣襟散開,露出結實緊緻的胸膛腹肌,祁钰的雙手放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讓我看看”
祁钰蹲下身去仔細觀察地面上牆角邊的淡黃色土塊,仿佛忘記了剛剛的驚險一瞬。
祁钰捏起一小塊放在耳邊聽了聽,又拿起地面上的一大塊淡黃色土塊放在鼻間嗅了嗅。
“火折子”
祁钰蹲着朝上方的荀景伸出左手。
“火折子”
祁钰轉頭語氣裡帶着急躁。
“你怎麼,衣服好好穿,免得着涼”
祁钰看到荀景散開的衣襟便氣不打一處來,她起身氣呼呼地奪過荀景手裡的衣帶雙手繞到身後為他系好腰帶。
荀景受寵若驚般甜蜜地笑了笑。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火折子”
祁钰沒好氣地仰頭說道。
“給”
荀景拉下嘴角悻悻地從袖中掏出一個火折子遞給祁钰。
“下次衣服穿好啊,袒胸露乳的成何體統”
祁钰用火折子指着荀景警告道。
“哦”
荀景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怎麼别人眼裡的魅惑風情到她眼裡就成了袒胸露乳了,他對他的身材還是很自信的。
祁钰蹲下身去撚起一小塊淡黃色土塊放在遠離山壁的土岸上,而後打開火折子吹了吹讓火焰燃燒地面上的土塊,頓時淡藍色的火焰映入眼簾,空氣裡還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刺激性的臭味。
“就是它了,快裝”
祁钰撿起一旁地上的布袋,首先将剛剛實驗過的一大塊淡黃色硫磺石裝入其内。
“小钰,接下來的我來試吧”
二人裝了滿滿一袋後靠着山壁蹲在角落停歇片刻。
混濁的江水此刻漸漸緩流,斜陽在粼粼水波上拉着橙紅色的長影,不遠處幾隻鷗鹭輕輕點在水面而後展翅飛走,更遠處是一大片看不到頭的平原,寬闊的大江浪濤将高山和平原隔在兩側,營造成兩種不同風格的風景氛圍。
“你說河對岸的情形是個什麼樣”
祁钰輕輕的話語打破了此時此刻的甯靜。
“大概不怎麼樣,地勢北高南低,水患的主要受災區就是那兒了吧”
荀景慵懶地回答着,他不喜歡和祁钰讨論這些無聊的話題。
“唉,走吧”
祁钰深吸一口氣而後深深歎氣,她拉着荀景的手起身。
“我們從前面走吧,後面的路走不了了”
祁钰朝剛剛的位置看了看,那邊的土壤已經坍塌了大半。
“嗯”
荀景朝祁钰拉着他的手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而後輕輕點頭。
縣令府邸後院的一個書房裡氣氛凝滞,裴桓靠坐在書案背後的太師椅上眉頭緊蹙,桌面上擺放着一張右下角加蓋了兩個印章的宣紙,宣紙旁是盛滿了黑色墨水的硯台,硯台前方是一排豎挂着的毛筆台,裴桓的雙眼緊閉手指敲擊着黑色的桌面。
“購糧未知,銀兩所出未知,所購布匹未知,假此呈上,焉有命在”
裴桓緩緩沉穩的聲音裡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震怒。
“大人,購糧官手上”
“程禦史是在裝瘋賣傻嗎?”
裴桓緩緩睜開雙眼冷冷的瞥向一側坐着的程曜。
“大人,下官實在是無從獲取出入帳冊”
程曜起身躬身抱着拳,頭低的很低。
“以往是如何做得,現在就怎麼做”
裴桓語氣平靜的并不像是在商讨反而像是在命令。
“大人”
“嗯”
裴桓不怒自威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程曜顫抖了一下,他咬緊牙關心一橫。
“大人,祁督察拒收犒賞”
裴桓聞言唇角噙着一絲趣味,這種人今日倒還真見着了。
“讓他重拟銀兩所出,親自交到我這裡”
裴桓語氣淡淡,聽不出喜怒,這一關得過,程曜不由得心裡為祁钰捏了一把汗。
“是”
縣尉府邸燈火通明,喜氣洋洋的氣氛體現在大堂中央擺放着的圓桌之上。
圓桌上滿是各色菜肴,圓桌周圍圍坐着便衣服裝的各大官員,衆人互相敬酒觥籌交錯,祁钰坐在顧呈的旁邊執起筷子夾取碟子裡的豆芽放進口裡強撐起一個笑容,縣尉府邸的廚子真不怎麼樣,祁钰忍不住心中抱怨,吃慣了荀景做菜的口味,祁钰沒有察覺到她已經越發挑食了。
官員們圍坐的圓桌很高,相比起來不遠處的矮桌上的菜肴就遜色不少了,矮桌上圍坐着的全是女子,女子們多将頭發盤在後腦勺,用一根絲帶緊緊纏着,三兩婦人頭上插戴着樸素的钗環,一個婦人懷裡還抱着咿呀作語的嬰孩,男女不同席,男高女便低,這是千百年來亘古不變的習俗,即便是在相對來說比較森嚴的京都長平也不外如是。
但至少可以抛頭露面不是,祁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是做慣了狀元郎她就是男子了,她始終還隻是一個女子而已,即便是在千年後的時代,這樣的束縛也并沒有消失。
自然界裡體格上強大的一方一般占據主導地位,所以不管是紅燭帳暖時愛的壓迫還是攜手一揮後懷裡的輕易掌控都會讓祁钰感到生理上的不适,因為量子力學的不确定性讓她知道下一秒對方可能會瞬間要了她的命,即便這種可能性非常非常小。
而換句話說試問誰會在獅子旁邊安然入眠呢,即便這個獅子并沒有吃她的心思,可年少情深走到相看相殺地步的故事不是沒有,所以力量掌握在自己手裡才叫強大,不管是武力還是權力。
“祁兄,你的嘴上,還有你的脖子是怎麼回事”
顧呈的聲音打斷了祁钰盯着一旁婦人一桌的思緒,祁钰回神溫和地輕笑,心裡暗罵荀景的不知收斂。
“沒什麼,上火了,今日去了趟崖底擦傷了”
“祁大人去了趟崖底?”
圓桌上祁钰對面坐着的一個男人說道。
“崖底那個地方可十分兇險呢”
另一個看起來年約中旬的中年男人接着前面男人的話題說道。
“祁大人可探到江水馳流如何,也好判斷何時能夠動身”
先前那個青年問道。
“夜江緩流,或可借月而行”
祁钰撐着職業微笑緩緩說道,她沒有發現一旁的顧呈看着她下唇上的咬痕眸色漸深。
“夜裡渡江,恐會迷失方向”
青年執起酒杯平靜說道。
“但也無他法,隻好請一個經驗豐富的舵手掌舵”
中年男人夾起大碗裡的一塊雞肉放入口内微微皺眉,這個味道是真的不敢恭維,相比于繁華富饒的京都,這裡的辣椒油鹽醬醋等調味劑就顯得鳳毛麟角了,能夠使用上的就隻有達官顯貴,平常人連飽飯都保證不了,何談調味。
皓月高懸,繁星點點,縣尉的府邸就不像縣丞府邸那麼大了,前院和後院僅僅隔了一條長廊,長廊兩側是不大的蓮湖和一片翠竹林,蓮湖好像是這個地方的标配,祁钰覺得縣尉府裡的荷花池和縣丞府裡的除了周圍環境不同并無二緻。
“祁兄認為革命是什麼意思?”
幽靜的長廊上挂着一盞盞橘紅色的燈籠,但昏暗的火光并沒有把長廊照得有多明亮,顧呈緩緩走在祁钰的身旁和她并肩而行,顧呈的聲音猶如冰錐刺骨般落在祁钰的耳邊,祁钰此刻的心跳完全可以用鼓鳴鐘聲來形容。
“改朝換代,王者易姓,這不是人盡皆知嗎?顧兄何故有此一問”
“沒什麼,隻是無意間聽到了另一種說法”
“是何說法”
祁钰語氣裡帶着一絲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迫切。
“一種類型的群衆推翻另一種類型的群衆從而成為主人”
祁钰緩緩的腳步完全不能掩蓋住自己此刻心底的驚濤駭浪,她的步伐漸漸變得踉踉跄跄。
“祁兄小心”
顧呈上前扶了一把差點摔入蓮池裡的祁钰。
“無事,無事”
祁钰整理好自己的心緒,她撫了撫衣袖裝作若無其事。
“顧兄是從何處聽得此言,我怎麼沒有聽過”
祁钰的語氣随意平靜,似是閑話家常,當然這是她極力壓下的結果。
“一本早年古籍罷了,很早的時候看過,如今已經不知去向了”
“哦,是這樣”
祁钰平靜敷衍道。
“祁兄認為這個說法怎麼樣”
顧呈的另一句重重一擊落在祁钰的心頭。
“嗯,新事物總會取代舊事物,先進的事物也總會取代腐朽的事物,就好像陰陽五行互相轉化但總會回到一個穩定點,隻有穩定了才會存在”
二人緩緩走在長廊之上,本不怎麼長的紅色長廊現在卻讓祁钰覺得好似過了一個世紀一樣。
“是啊,隻有穩定了才會存在,祁兄認為如今大晉國穩定嗎?”
“鄙人淺薄,不敢妄論社稷”
祁钰輕輕說道。
“閑談而已,無關政事”
“穩定是肯定穩定的,隻是”祁钰停頓了一下。
“隻是什麼”
祁钰感覺她好像從顧呈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急切。
“隻是層層裹繭,淵不見天”
久久注視微風吹動的紅色燈籠,祁钰莫名升起一縷恍若隔世的感覺。
“祁兄認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顧兄慎言,禍從口出,我并無此意,顧兄曲解了”
祁钰向長廊另一側小心翼翼望去,見空無一人才稍稍安心,顧呈的膽子竟并不比她小。
正此說着二人已經走出長廊到達府邸後面的庭院,擡眼便是顧呈的房間,右側就是隔着顧呈和祁钰小院的石拱門,白天裡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倒是被皓月銀光灑到了。
“顧兄好夢,回見”
祁钰朝顧呈的方向禮貌的拱了拱手。
“祁兄夜安”
顧呈禮貌應道,祁钰轉身穿過石拱門。
月光下一道長長的身影落在石闆上久久不移。
祁钰的寝室此刻暗光朦胧,搖曳的燭火在圓桌上舞動生姿,映得一副絕美的容顔半明半暗,一縷青絲虛虛垂在鬓邊,黛黑色的峨眉微微被遮擋住,秀美精緻的五官在燭火搖擺下妩媚動人,這是一張比男子精緻比女子剛硬的容顔。
真是賞心悅目。
祁钰隻能感歎天工造物不公,這麼漂亮的一張臉偏偏長在這樣一個下流胚身上。
飛檐走壁的黑色身影攀爬在縣尉宅院的高牆之上,靜夜的巢鳥偶爾咕鳴幾聲,身影倏爾從高牆之上落下,飛快的朝一片幽暗的翠竹林跑去,腳步聲極其輕盈。
“殿下”
竹林深處站着兩個身影,一前一後,月光灑不到茂密的竹林裡,兩道身影模模糊糊如同鬼魅。
“查得怎麼樣了?”
前面的人影雙手背在身後,聲音不徐不緩。
“回殿下,查遍了整個晉國,甚至還有西域蠻族,都沒有戶牌上所說的名叫陝北的地方,也沒有找到一個名叫叫紙娃娃的民間戲曲”
“祁,祁,王妃的身份是孤兒,她身邊的仆人始終和她在一塊”
“再查,帶着她的畫像繼續查,孤兒?沒有人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前方那人的聲音裡帶着震怒,身後那道人影瑟縮顫抖一瞬。
“是”
那道飛檐走壁的身影躬身怯怯說道,而後後退數步,轉身小心翼翼腳步輕快地跑出了竹林,隻餘竹林深暗處那一抹長長的形如鬼魅的身影,那道身影霎時以極快的速度負手出了竹林朝祁钰隔壁的房間而去。
縣衙後院的大廳中氣氛冷肅,上座的男人一臉怒容,紫色的官袍黑色的烏紗冠帽更顯出一種威嚴莊重,堂下坐着的衆人或低頭沉思,或默然不語看向堂上的男人,灰雀在銀杏枝頭上喳喳啼鳴,東側的斜陽照在西邊的高牆上,落下枝幹樹葉的影子随風擺動。
“這筆銀兩到底哪兒去了”
上座男人語氣震怒,他握緊拳頭重重捶了捶桌面。
堂下兩側坐着的官員皆垂首不語,裴桓的目光一個個地掃過他們,最後停在祁钰身上,裴桓垂下眸子而後緩緩開口。
“程禦史作為監察官有什麼要說的嗎?”
裴桓的聲音平緩而沒有感情,祁钰旁邊坐着的程曜身體輕抖。
“下下官未曾勘驗”
程曜的聲音微微顫抖,祁钰在一旁眉頭緊蹙,她擡眼看了看上座的裴桓,恰正好和他的目光對上,那是什麼目光她再清楚不過了,那是教導主任開年級大會時的目光,尤其是盯着班主任的目光。
“祁督察可知銀兩何去”
裴桓的語氣平靜無波,似乎沒有剛才的震怒,看似是對一個下屬的包容,不對,是下屬的下屬。
“不知”
祁钰據實答道。
“北岸調銀至今未得,聖上差人急催,我等竟怠職至此”
裴桓失望的表情盡顯他的忠君盡職。
“購糧官何在?”
“大人”
祁钰對面一排的最末尾一個綠色官袍的官員朝上座拱手。
“北岸購糧幾石?”
“兩萬石”
聞言祁钰猛地怒目圓睜朝那人看去,她得到的消息是購糧為零,而此刻那人理直氣壯的眼神讓祁钰頓時明白她落入了什麼境地,她的堅守是多麼的愚蠢。
“兩萬石米糧折算成白銀兩萬七千兩,而現如今白銀北岸用去四萬兩,其中一萬三千兩何去”
上座大人端正自持,冷靜理智,他的聲音帶着上位者的威嚴,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展示他海納百川的胸襟。
“若真無人知曉,這一萬三千兩就隻能由我等添上,爾等可有異議?”
“大人,我們何來如此多的白銀?”
堂下一個藍袍官卒說道,語氣裡是滿滿的憤慨,他朝祁钰和程曜瞥了一眼。
“若不添上,那便隻等聖上降罪”
裴桓的語氣威而不怒,尾座的衆人漸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他們逐漸朝祁钰和程曜不滿地看過去。
“或者”
裴桓朝祁钰的方向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