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我們走”
男人轉身朝身後數人說道,他們議論半刻鐘後離開了神像大殿。
城隍廟大殿中漸漸得又恢複了平靜,外面日頭很大,這是個夏季,令人暴躁的夏季。
祁钰的狡黠一掃而空,轉而是異常的平靜。
“小钰,疼嗎?”
荀景眉心微鎖,他心疼地望着祁钰左臉上的淤青,擡手輕輕觸摸。
“嘶”
“你真是”
“你何必呢,區區一個瘀痕就能讓他們不懷疑你,不可能的”
荀景語氣輕柔道。
“懷疑便懷疑,半真半假才好”
祁钰輕輕勾起嘴角,微妙的猜想時常能持續得很久,而她要的就是久。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而無家無産的光棍最能豁得出去,這個攪屎棍我們做成了”
祁钰輕輕笑了笑。
男人并不知道他被人利用了,處于最底層的人,能被有意義地利用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而做一個有意義的犧牲品遠比上位者的炮灰好得多不是嗎?
火辣辣的太陽曬得人直流汗,縣衙府門外聚滿了人,破洞爛衣,衣不蔽體在夏日炎炎下倒顯得清涼,甚至有不少漢子裸露着上半身,袒胸露乳。
灰色或藍色的長布條束在男人們的腰間,并在前面打了一個結,豆大的汗珠不斷從肩膀上和額頭滑落。
黑發被亂糟糟的用碎布包裹在頭頂,這就是農民們最典型的裝束,不對,是佃農,土地不是他們的。
這是最多的一個群體,也是最……
“你們幹什麼”
衙門守衛右手拿着刀指向台階下聚集的災民們。
“我們來買糧”
衆人異口同聲,人群裡嘈嘈雜雜。
“前幾天才放的糧,再說,你們哪來的錢?”
守衛呵斥道。
“這是青天大老爺給我們的,她讓我們拿錢來買糧”
“對”
人群漸漸紛擾起來,各說各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守衛去縣衙内禀報。
“大老爺給他們錢了,沒給我們”
其餘守衛抓耳撓腮之際,又一群漢子氣勢洶洶地走來。
人群漸漸亂成一鍋粥。
“喊什麼喊什麼”
麗縣縣令一身靛藍色長袍官服負手走出衙門,站在高台上。
一個帶刀侍衛上前在縣令耳旁耳語。
縣令眉頭漸漸皺起來。
“我們要錢”
“我們要買糧”
兩撥人群混在一起,各說各的,聲音亂糟糟的。
縣衙門口人越來越多,破洞爛衫在烈日底下異常顯眼。
“看樣子你們不餓,還有力氣來這兒鬧,那救災糧就晚幾天發放吧”
縣令和善的面容說着讓他們火冒三丈的話。
烈日灼陽,縣衙門口的大街上沒有樹沒有屋檐沒有花也沒有草,隻有兩座石獅子穩當當張口獠牙地擺在那兒,烈日把它們照得滾燙。
“大人,救災糧晚發可以,但我們要買糧”
一個青年聲音洪亮。
“對,我們有錢,我們要買糧”
“我們沒錢,他們有錢,憑什麼,錢是一個大老爺給的,憑什麼不給我們”
現在打過祁钰的男人裸着膀子怒氣沖沖走上台階。
“嗯?”
侍衛們紛紛拔刀橫眉怒目擋下欲要上台階的民衆。
“是哪個大老爺給的啊?”
台上藍袍縣令緩緩問道。
“就一個紅衣服的大老爺,個子不高,長得好看”
光着膀子的男人一看到白閃閃的長刀被吓得後退幾步怯怯地說道。
縣令眼珠子轉了兩轉,他朝身旁一個侍衛使了個眼色,在他耳旁說了些什麼,而後那個侍衛朝縣令府邸的後宅跑去。
“是紅衣服的大老爺讓你們來這兒買糧的?”
“對,城裡糧食被搶光了,大老爺說這裡有糧”
人群中一個少年喊道。
縣令在高台上緩緩來回漫步。
“我們要買糧”
一個青年聲音洪亮,鼓舞其餘人也争相喊道。
“我們要買糧”
“買糧”
衆人聲音交疊在一起,漸漸亂起來。
“我們要錢”
先前那個裸着膀子的男人朝人群裡瞄了一眼而後也大喊起來。
“我們要錢”
他身後的一衆人也随他喊起來。
人群逐漸朝縣令所在的台階上擁擠。
“安靜,安靜”
縣令面上逐漸露出懼色,人群卻更加湧動了,縣令被逼着後退。
“去”
縣令朝身旁侍衛使了個眼色,侍衛會意點頭。
人群前面一個人的脖頸頓時血液噴濺,應聲到地。
“殺人了,殺人了,官府殺人了”
人群轟動起來,前面的人不斷後退。
“安靜,否則和他下場一樣”
侍衛們手上拿着在太陽反光下亮閃閃的長刀在人群上方揮舞,目光狠厲。
人群逐漸安靜下來。
“反了,他們雞鴨魚肉,我們吃糠咽菜,他們錢袋飽飽,我們肚腹空空,奶奶個腿,老子反了”
那個光着膀子的男人在人群裡義憤填膺吆喝道。
人群裡沒有一個人附和他,男人頓時驚措無助,台上縣令冷眸如刀鎖定了男人。
但男人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昂首挺胸。
“高祖皇帝還不是個農民,老子也是農民,老子光榮”
男人說得鬥志昂揚。
縣令盯着男人的目光仿佛鎖定了一個獵物,他雙手背在身後緩緩走下台階。
周圍人自剛剛那一幕鮮血噴濺的畫面後便不作一聲。
侍衛圍在縣令身邊,衆人紛紛讓道。
“你,再說一遍”
縣令盯着男人,笑容和善,語氣緩緩。
“老子,老”
男人懼怕這身藍色官服的威嚴。
“我造反了”
男人似是不知道這句話的份量,仰頭倍感驕傲道。
他成了這夏日炎炎下唯一的焦點,那是焦點,當皇帝的感覺。
“帶下去”
縣令轉而語氣冷肅,他轉過身朝高台上走去。
男人的兩條胳膊被兩個侍衛控制着朝衙門内走去,男人轉頭朝後方的人群喊道:
“你們怎麼不說話,就看他們把我帶走,你們不要錢了嗎,不要糧了嗎?”
“找他們要錢啊,找他們要糧啊”
“你們是孬種嗎,他們殺了農民”
“你們……”
男人破口大罵的聲音漸行漸遠,縣令負手站在太陽底下的高台上背對着底下的一衆災民。
一件向朝廷讨錢讨糧的風波就這樣不了了之,人群如鳥獸散,各回各地。
殺了一個人,警了千百人,但真得是這樣嗎?真得風平浪靜了嗎。
“你們抓我做什麼,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侍衛手裡羁押的男人怒聲喊道。
“你說呢?你小子真能啊,能得我都有點佩服你了”
侍衛調笑道。
“進去吧您嘞”
侍衛将男人扔進牢房,而後上鎖,男人起身抓着牢房木柱子。
“喂,喂,放我出去”
兩個侍衛已經走遠。
“娘了個腿的”
牢房裡很暗,隻有一面牆壁,牆壁的上方隻開了個天窗,微弱的陽光透進來。
“還怪涼快的”
“說好的要錢,他們出爾反爾”
男人躺在稻草上翹着二郎腿,他對他沒有鼓動起來災民這件事很是挫敗。
男人叼了根麥稭,悠哉悠哉地晃着腳。
“給,這你的中午飯”
一個衙役在牢房外喊道。
男人爬起朝那邊看去,牢房外擺着一盤食物,有米飯和肉片芹菜。
男人咽了咽口水。
“這裡的飯好吃,比外面強”
衙役白了男人一眼,像看傻瓜一樣地看他。
城隍廟的大殿上擺放着十三個打開的木箱子,空手而歸的衆人将十二個木箱子移到後院用生鏽了的斧頭劈開它們變成柴火堆在一旁。
他們把一貫貫銅錢皆放入第十四個箱子裡存起來,再用另一個大木箱裝野菜樹皮和白白胖胖的食物。
陰暗潮濕,腥臭撲鼻的後院裡一切又歸于平靜。
晴了幾天的天氣在午後漸漸陰雲密布起來,巨風卷過塵土在祁钰的小院子裡打着旋形成一個小龍卷風,高大的桑樹被吹得搖擺不止,南方的天氣就是這樣,忽晴忽陰,綿綿細雨,不存在的。
沒有陽光的陰天,祁钰的房間裡更陰暗了,她将房門大開讓微弱的光線投射到裡面,而後站在屋檐下負手仰頭望天。
天上陰雲移動的很快,雲浪濤濤,向西而去,這是夏季常刮的東南風,帶着海上清新的水蒸氣朝陸地而來。
“小钰,衆口铄金,你不擔心嗎?”
荀景将祁钰臉龐的碎發輕輕撩起放在指尖摩挲幾瞬,而後别在她耳後。
荀景的眉頭微蹙,目光落在祁钰左臉的瘀痕上。
“擔心啊,但險棋也是棋,最滑稽的錯誤才能引起深思”
荀景沉默良久,屋外塵土飛揚,枯葉飄旋,以身為棋是最不明智的選擇。
“進去吧,熱水我放好了”
荀景在祁钰耳邊輕輕地溫柔說道。
祁钰轉身朝屋内走去,屋内的一塊藍色幕簾後面冒着蒸騰熱氣。
祁钰走到浴桶邊右手在熱湯裡攪了攪,水溫的确是她喜歡的熱度。
“需要我服侍你嗎?”
荀景輕靈魅惑的聲音突兀地在祁钰耳旁響起,他的雙手輕輕放在祁钰腰側的玉帶扣環上。
“出去”
極平靜的兩個字從祁钰的口裡蹦出,了解祁钰的荀景立馬知道了這是她生氣的前兆。
“好”
荀景擡起雙手萬分無辜地說道。
他轉身徑直出了房屋,為祁钰關上房門。
熱燙的水溫能讓她清醒,祁钰喜歡這樣的泡澡。
片片木槿花瓣飄在水面上,祁钰輕輕撩起一片放在鼻間嗅了嗅,淡淡的清香讓她在夏日陰天的午後微微迷醉,木槿花,夕落朝起,生生不息。
“祁督察在嗎?”
屋外傳來一道男聲。
“你幹什麼,我家主子在洗澡”
“洗澡就洗澡,都是大男人,我有急事,你讓開”
“我說了,主子在沐浴,誰也不許打擾”
“你怎麼回事,仆人做好分内之事就好,祁督察都沒發話,你”
屋門突然從裡面打開。
祁钰換了一身月白色長袍,長發松松散散在後肩披着,玲珑秀面上白裡透紅,一雙大大的杏眼裡水汽朦胧,櫻桃朱唇不點而紅,一切都很讓人賞心悅目,除了左臉上那一塊很明顯的瘀痕外。
“好香啊”
祁钰身上淡淡的花香充斥着屋檐下兩個人的鼻尖,荀景癡癡地盯着祁钰,程曜也恍然一瞬三個字脫口而出,但想起正事又恢複原來的嚴肅表情。
“我說祁督察你都幹了些什麼事兒”
程曜越過祁钰徑直朝屋内走去,他坐在圓桌旁提起茶壺倒水,一滴也無。
“怎麼老沒水”
程曜皺眉憤憤地放下茶壺。
“祁督察”
祁钰此刻已然坐在程曜面前,荀景站在祁钰身後。
“你作死能不能不要拉上我”
祁钰把茶壺遞給身後的荀景眼神示意他去燒水煮茶。
荀景好一會兒才從剛剛的驚豔中回過神,祁钰需要用茶水潤嗓子變男音,他急忙接過茶壺轉身出屋。
“我現在可還是你的頂頭上司,你把錢分給災民又讓他們去官府買糧什麼意思?”
“犒賞是我的,我為何不能随意處置”
祁钰的聲音沙啞,雖與以往不同,但程曜心急如焚并沒有懷疑。
“好,是你的,你沒錯,晌午群民暴亂,殺了幾個人才算平息下來,可又出了一個空口造反的傻子,如今縣令抓了他,你猜他會幹什麼,你猜裴侍郎會做什麼?”
程曜怒氣沖沖捶打着桌面。
“我說過,一意孤行早晚會自取滅亡的,到時你别扯上我,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襁褓嬰兒,你”
程曜看着祁钰那雙布靈布靈的杏眼于心不忍。
“你矢口否認,我盡量能說情就說情”
正此說着,荀景提着一壺熱茶從屋外走近,他為祁钰斟了一杯清茶,而後将茶壺放在桌面上。
程曜瞪了荀景一眼,誰家仆人倒茶隻給主不給客倒,他隻好自己動手。
“大人是說否認放錢,還是否認造反?”
“當然是否認造反啊,你腦子”
若不是看到祁钰那雙嬌憨的杏眼程曜都要破口大罵了。
“嚴刑逼供大人以為我能逃脫的了嗎?”
祁钰端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
“你才知道着急啊”
看見祁钰喝茶程曜也感到些許口渴便也端起茶杯,但他的茶水太燙了,程曜吸了幾口涼氣。
“隻能讓他畏罪自殺”
“程大人為何要幫我?”
聞言程曜朝祁钰看了一眼而後将目光移向屋外,屋外漸漸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
為何要幫她,可能是因為這樣的人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見過了吧,最後一次見到的還是九族盡滅的那個人。
“我們皆是監察機構的一員,而我更是你的上司”
祁钰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程曜。
“大人無需擔心,且看公堂分說”
“你還要等着上公堂?”
程曜詫異地看向祁钰,這個人是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