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的位置能灑下光線,所以沈玉堂能看見祁钰一臉迷惑的表情,他苦笑了笑,反握住祁钰一隻手。
“姑娘應該是和二皇子做了交易,要他替你藏住女兒身的秘密,可如今”
沈玉堂語氣很落寞,祁钰焦急起來方才明白沈玉堂是什麼意思,她還沒舍己為人仁聖到那個地步,祁钰趕忙用另一隻空閑的手在沈玉堂掌心寫寫畫畫。
“我是想擺脫他,從此站在陽光底下,不用偷偷摸摸費心隐藏”
沈玉堂皺了皺眉,以死求生,這怕不是什麼好辦法,心想這姑娘夠單純的,怕是為官沒幾日吧,但他能被吸引不就是那雙單純透徹的眼睛嗎。
“代價可能是喪命,姑娘不怕嗎?”
是肯定,欺君罔上是重罪,連他這個不在仕途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的東西,她不會不清楚。
祁钰食指在沈玉堂掌心處寫寫畫畫。
“我當然怕死,但如果被二皇子拿捏威脅着又會得什麼好下場?既然都得死,而且早死晚死都要死,還不如光明正大地讓自己清清白白地死”
沈玉堂似有感觸,陷入沉默,良久不言,他從昨天說出那句話後便一直都在懷疑自己的做法到底正不正确,應不應該,他可是有沈府上下上千口人要管的,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一定要保全他們的。
這樣想着,沈玉堂松開祁钰的手,蓦地祁钰緊握住他的手腕,沈玉堂驚奇地看向祁钰,她眼裡又是他看不懂的輕蔑和怒火,她在笑他窩囊笑他懦夫這些他都知道,可上有老下有小的他除了妥協還能怎麼辦,沈玉堂漸漸皺起眉頭。
“兔死狗烹你都聽過,你認為斬草除根還會遠嗎?他們最知道不能給自己留下隐患,你說該如何救家人?還是可笑的忠君愛國?”
沈玉堂乍驚他握住祁钰止住了她的動作。
“禍從口出,沈某就當沒聽過,姑娘還是想想該如何為自己脫罪吧”
祁钰眼裡閃過憤怒,她用盡力氣固定住沈玉堂的大掌。
“是生是滅全在你一念之間,除了人其它一切都是浮雲,我最想救你和你的家人”祁钰殷切的眼神盯着沈玉堂,真摯得讓他無以反駁。
見沈玉堂變了松了松表情,祁钰用肘臂夾住他的手臂以固定他的手掌,繼續飛速寫畫:
“忠君愛國,君是誰,是國嗎,國是君嗎,還是國是大晉朝………都不是,你不要混淆了,國是即便這個大晉朝亡了,這個皇帝死了,謝氏王朝滅亡了,隻要我們說同樣的語言,同樣的曆史文化,同樣的風俗習慣,同樣的人民,經營國家的官給國家上稅上糧養着當政者讓他服務我們的人還是說着同一個語言,同樣的曆史文化,同樣的風俗習慣,國就還在,所以忠君和愛國你說是什麼意思”
沈玉堂顯然不可置信,瞠目結舌,他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他想抽回自己的手掌不想讓祁钰繼續寫下去,他不想聽,可身體和靈魂遠比意志更好奇,祁钰無視沈玉堂的掙紮,她是要颠覆他的認知,雖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已經年近不惑了。
“愛國不是忠君,亦不是忠于謝氏王朝,你要知道謝氏王朝也起身于農民,你們是平等的,百年之後靈魂穿過墳墓站在無垠宇宙中你們彼此平等”
祁钰借用了《簡愛》中的一句話,讀書時看到這一句也曾是她靈魂的震撼,隻是不管是上帝還是君,都不應該以神居高臨下恃強睥睨自居,所以她用了無垠宇宙,它海納百川。
回想起張三的作為,沒讀過一天書大字不識一個的他竟才是她見到的反等級第一人,所以說反壓迫才是天生的。
讀書是好事,有目的的愚人教化卻不是。
這樣一套說法簡直大逆不道,沈玉堂想本着善心勸慰一下這個離經叛道的女子,可他無理無言無論無思,他甚至都組織不好一句反駁她的話,難道說他讀書三十年以來所學所用都是假的嗎?
沈玉堂不信。
“四書五經三綱五常為聖人教導,聖人難道有錯?”
“四書荼毒生靈,五經鈍化人心,三綱生産奴才,五常捆綁性情,我認為說這句話的才是聖人,奴不識奴便是病,大晉人人都病得不輕”
“你…”沈玉堂憤怒地指着祁钰。
祁钰轉身坐回了原位,沈玉堂的對面。
沈玉堂思緩了良久,因祁钰所言簡直有毀聖人之道,有悖他一直以來所尊崇的仁義禮信,尊卑有倫,颠覆了數千年來代代更替社會平穩後的井然秩序,若是真像她說的那麼做,那豈不是亂了套了,民可反君,子可反父,妻可反夫,奴可反主,那這天下該會亂成什麼樣子啊。
囚車晃晃蕩蕩走在山坡上,天窗外投進一縷陽光,應是過了麗縣,一路上走走停停祁姑娘從沒有如今日這般話多過,沈玉堂迎着光看向對面暗影裡的女子,她雙臂交叉虛虛環着,雙眼半睜未睜,似是很累的樣子。
她應是很累的,女子纖弱,陰柔如水,身量不如男子,精氣神亦是,可這個姑娘為何能讓他感到一種說不上來的源源泉湧的活力?他已年近不惑。
囚車裡并不能睡好,女子微蹙着秀眉。
沈玉堂本能地控制住鐐铐不叫它撞響。
“我沒睡”祁钰嘴唇習慣地動了動,看到沈玉堂小心翼翼的動作,心想這人還真是心善,她不明白心善為何還能将偌大一個沈府給經營得如此規模宏大,宏大到讓皇帝忌憚眼紅。
沈玉堂似怔了怔,旋即又恢複剛才的冷臉,他可沒忘記祁钰與他有着認知上的隔閡。
祁钰突然覺得沈玉堂這人還有點兒好玩,善良又固執。
祁钰一眼不眨盯着他的眼神無端讓沈玉堂有些慌亂,陰白色的面皮頓時染上一層薄紅,他感覺對面那人的目光像是在觀賞和打量,像是在打量一個稀缺的東西,一時心裡頗有些不好受。
“祁姑娘既都明白,何故說出來,裝糊塗不好嗎?”
沈玉堂試着打破這個僵硬的氣氛,他是有些後悔昨日的魯莽的,和祁钰不同,他有一大家子要保護。
祁钰柔和的目光看了沈玉堂片刻,轉身又坐回了他身邊,沈玉堂顯然身體繃直很不自在,祁钰奪過他的手在他掌心上輕畫,掌心處癢癢的,就像他這顆老樹開花的心髒一樣。
“你也明白,對嗎,也曾質疑過,對嗎?我相信每個清醒的人都會和我說同樣的話”
沈玉堂不說話,某些毫無邏輯卻被奉為圭臬的道理是個人都會質疑,隻是什麼時候呢?大概是記憶深處,很小的時候,那時他還沒有接受全面系統的四書五經教導,卻稍有質問便會得夫子一頓懲戒,回家又叫父親批評,漸漸得,他便将它們埋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