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涼風襲窗,燭火黯淡,這是謝長則的習慣,祁钰暗笑謝長則一個大男人居然怕黑,她掖了掖被角輾轉反側卻是如何也睡不着,許是太激動的原因,即使軒窗半開冷風襲入她也不覺寒涼,謝長則這一路上給她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并沒有無故發瘋,于是她暫時還是相信系統的。
“喂,小鬼,你怎麼看?”
“親親,你終于放開權限了,嘤嘤嘤,你把人家鎖進小黑屋裡半個多月了,小U做錯了什麼?”
祁钰忍住心裡想吐的沖動,這家夥已經上千歲了在這裝什麼嫩?
“快說,我的民心夠不夠保住我的命”
祁钰冷聲問道。
“保住親親的命?稍候,待小U讀一讀親親這半個月的記憶”有系統寄居的宿主記憶可以被存檔。
祁钰本想直接說,卻不料系統一個大驚在腦海裡氣憤不已地指責她,心裡納悶它讀記憶這麼快?
“親親居然自爆了身份!完了”
系統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裡帶着絕望,祁钰也驚恐一瞬,不會吧,她應該…不會死吧,祁钰的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民…民心能幫我嗎?”祁钰似覺得自己真得玩脫了,聲音稍少些底氣。
“當然不夠啊”系統好似很生氣,祁钰越發自責起來,但她其實不後悔,救沈玉堂,或者說是救沈玉堂的靈魂,她不悔。
轉而又想到什麼,于是她問道:
“言外之意,民心可以幫我,就是不夠?”
“宿主别忘了你的任務,民心最終是用在任務上的,雖然也可以救命,但最好别提錢透支”系統好像着得生氣了,糯糯的小孩聲都變成蒼沉的男子聲了,祁钰抽了抽眉。
“我知道了”
“宿主該想想怎麼樣才能活下去,宿主……”
祁钰掐斷了聯系,系統盡說些沒用的,她難道不想活,當然想了,她躺在窄榻上輾轉難眠,璨月由東極升于天際,挂在天邊,銀色如瀑,紫空皎潔如洗,銀漢閃爍,蟲鳴蛙聲交疊,靜谧幽夢,鈎月像一樣東西——鐮刀!讓人踏實,祁钰不覺入眠。
她是被一陣抽噎吵醒的,祁钰以為是夢,直到入眼是那一彎沒有移動多少的鈎月時她才清醒,好像沒睡多久,她還以為天亮了,轉念一想這個鐘頭了誰會抽噎,屋子裡隻有她和謝長則,不是她就是
祁钰轉了個身,聲音的的确确是從不遠處床榻傳來,月光照不到那裡,燭火也已燃盡,祁钰隻聽到含含糊糊的抽噎,她起身下榻提起羅裙輕步輕腳靠近榻邊,據說夢裡的人是不能被驚醒的,否則夢被打斷會留下心裡陰影,祁钰輕掀羅帳想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什麼。
“……母後…母……”
祁钰聽了須臾,謝長則嘴裡艱難地泵出這兩個字來,聽語氣他很傷心,二皇子為先皇後所出,皇後在其幼時香消玉殒,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包括祁钰,但其中原因祁钰當然不知道,隻以為是死于殘酷激烈的宮鬥,而後宮裡的鬥争恰恰就代表了前朝勢力黨争,祁钰猜想或是打壓宰相楊令恩之由,也許背後還有皇帝的授權。
“母…後…您不要兒臣了嗎?”謝長則語氣突然極度痛苦,窒息的絕望,祁钰擰緊秀眉,她有些同情,心想真是造孽,父不父,母不母,兒不兒,臣不臣,這樣的壓抑文化究竟還要傳綿多少代,坑害多少無辜之人。
一個人或者某幾個人的獨裁攬權真就那麼重要麼?重要到泯滅人性颠倒黑白扭曲三觀也要讓懵懂無知同室相殘洗腦愚弄蔓延到整個民族天下萬民,讓他們變成某幾個人欲壑難填燃之不盡的燃料?
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為此自相殘殺了多少人,也許比抵抗外族死去的還要多,有時候真正的敵人反倒是相親相愛的自己人。
祁钰第一次覺得幻影給她的任務是如此得有必要。
“母!”突得,謝長則長呼一聲,祁钰以為他要醒了準備溜之大吉,怎料謝長則抓住她的衣角不放,她以為謝長則醒了,如此是故意耍她,正欲掰開他的手時,一雙手臂纏了上來。
“母後,您回來了”
祁钰都懵了,她才十八歲诶,她轉頭看謝長則,卻見他仍是閉眼,似乎還睡得挺香,不像是裝睡的樣子,但祁钰怎會讓謝長則如願當她是抱枕,祁钰肘擊他,未料他纏得更緊。
“母後别離開墨單,墨單有好好讀史冊的,不信我可以背給您聽,晉天寶元年……”
祁钰沒想到這人做夢還能背書,背得還挺流暢,這麼好學,她動了動想轉過身去看清楚他到底是怎麼背出的,奈何根本動不了,謝長則身形高大,襯得她像單薄的矮樹苗,被一雙寬臂一上一下箍得很緊,背後是一片溫熱,謝長則一字一句沒有抑揚頓挫像木偶簡直能催眠一樣,她不知不覺睡意漸起在謝長則闆直僵硬的夢話中再次沉沉入眠。
睜眼是一處懸崖峭壁,四面飄雪,身後便是萬丈深淵,祁钰心頭忽然湧起難以形容的極大痛苦,她遭到了背叛!
“為什麼?我們盟誓過得”這是她在出聲,祁钰雙目充血,絕望悲恸,遍體鱗傷,她被逼至懸崖,隻她一人,孤零零一個人,長睫染上白霜,青袍被刺骨的寒風掀起,流霜灌入,可悲怆憤怒遠勝懼怕和瑟瑟發抖。
無數密密麻麻的人對她舉戈相向,有布衣,有黔首,有袍澤,有巾帼,有白丁,有缙紳,有裙钗,有褐夫,當然,也有黃裳,那一抹明黃色,本該終身監禁的罪魁禍首,九五至尊,她給他留了最後一絲人權,可如今卻光明正大地站在“同道者”當中,且被他們擁護,為什麼?
“我們盟誓過反對一切不合理不公正!反抗一切欺壓剝削!”
祁钰滿眼驚憤似不敢不願相信眼前的一切,她試圖叫醒他們,他們…曾是…同盟者,反壓迫反剝削反對一切不合理不公平的同盟者,盟誓永遠不忘初衷的同道者,他們是戰友,是同袍,是心存理想和自由的先行者,如今
“你們背叛了我!”祁钰萬千悲痛啞聲無力,奇怪的是,她并不想哭,因為不值得,她想,大概是死期要到了,但她不甘心,她還仍心存希冀,她想知道原因。
“你知道為什麼,你知道的,因為”你說出了真相,他們都懂,難道你不懂嗎?他們都知道,但愚蠢的他們甘願匍匐在我的腳下,相比于你這個不男不女的豎子,蠢豬們更願相信朕許的蠅頭小利而不是你高喊可笑的“自由”。
九五至尊為術士,懂術法,善修道,他半是明言半是傳音道,他輕蔑諷笑,猶如在看一個可笑之人,亦或是可笑的不足一提被利用而不自知的蝼蟻,面上卻裝得那麼像,那麼正義凜然,那麼天下大義,那麼所為蒼生,那麼…虛僞肮髒腐臭不堪……
遙想曾經他的俯首屈服……屈服于理想、文明,屈服于自由、平等,隻為此時此刻把這一切都打個稀碎繼續又一輪循環,這是誰的錯,面前這黑壓壓的人群都有罪,他們把文明自由共和平等民主打入深淵并随着跳入火坑,他們一個一個都有罪,都逃不掉……
祁钰的心沉入寒淵萬尺,似比這肆虐摧殘的雪虐風饕還要冷上三分,風雪飄搖半生,她并無非毫無猜忌過,卻仍願以真心換真心,她不信
“我在問你們!”祁钰歇斯底裡地質問。
持斧棍刀槍劍鍬鏟的“同道者”似根本無法直面獨立在峭壁邊上沐覆着銀霜的青袍女子這一聲凄厲碎骨發自靈魂深處的铮铮質問,他們或目光閃躲,或垂首緘默,或目視黃裳,或僵愣無言。
“因…因為,”
“因為我本有機會做大總管,可你讓那些奴才騎到我頭上”
良久的沉默,隻聞寒風呼嘯,天地銀裝,風雪攜卷一截斷袍掉落萬丈深淵,皇裳如熾熱的太陽站在人群中間鳳眼長眉蔑然睥睨,顔色明冉,祁钰忽然大笑,她覺得可笑,可笑至極
“你不也是奴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