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這時間不短的沉默叫小孩皺了皺眉毛,好像真怕祁钰不教他似的,男孩從袖子裡拿出一樣東西,那是個紅色小木盒子,男孩雙手捧着它遞到祁钰面前時祁钰這才回神。
“我隻有這個東西了,你要是不答應,我…”男孩好像還有點不服氣,想強買強賣的樣子着實逗樂了祁钰,心想能和她這個殺父仇人相安無事地相處天底下也着實罕見,這偌大的府宅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如今也隻剩下不到二十個了,不是她殺了就是逃亡他處了,不牽扯到京裡主要還有一個原因,她不想死去更多無辜的人,雖說他們也并不算無辜。
“好”
男孩頓時一臉得雀躍不能自已,祁钰此刻才發覺哪裡不對勁,一個冷眼甩去明洛那裡,他一個啞巴如何能告訴男孩她會武功的。
明洛見此趕忙就要下跪,祁钰一臉得惱火,什麼玩笑都開不了了,這家夥,不過幾年而已,動不動又要下跪,看來這個地方無時無刻的洗腦太過恐怖,祁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到明洛跟前腳尖挑起他将落未落的膝蓋,滿臉不悅地斥責:“都說了不要跪,鄃山太令我失望了”
主公
明洛啞着嗚咽的嗓子做出這兩個字的唇形,搖着頭道。
祁钰背過身去,長歎一口氣,昔日同袍舊誼,明洛的身上隐約能看到些明榛的影子,心中難免寂寥,隻歎造化弄人,時運不公,命途多舛,她的願望或許不止永生了。
“鄃山,聽着好熟悉,那兒好像是妖魔鬼怪待的地方,那裡住着和我們一樣的人,但生活得很困苦,被妖魔鬼怪囚禁着,皇上好幾次都想打過去救那裡的人,隻是都沒有成功”
男孩忽然從房檐下的階梯上跳下,一本正經地背着雙手侃侃而談,好像在說一件非常高尚的事情,語末還萬分憧憬地看了眼祁钰:“你要是能從鄃山邪魔手裡将那裡的老百姓解救出來我才相信你是正義的,否則…”
“否則什麼?否則我殺你父親就隻是為我一己之私?看你父不順眼?”
男孩已經十二歲了,幾度殺她未果,如今又虛心求教,不能說他沒有不懷好意。
男孩瞬間紅了眼,事實上他見過那些被像牲畜一樣被拴着的瘦骨嶙峋的人,他偷偷跟在衙役的後面,那裡還有他的父親,對他一向不聞不問的父親,他的父親隻在乎他大哥,整天盼着他大哥能夠出人頭地,通過科舉進京做官兒,可天不遂人願,他的大哥在兩次鄉試落榜後消極怠日,就連父親的斷頭日他都沒去,這種狼心狗肺不忠不孝的人讓幼小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去指責他,他也不能去指責大他一輪的大哥。
他親眼看見黑黢黢骨瘦如柴的那群…不能算作人了,像動物一樣,像一條條野狗一樣被踹進深坑徒勞掙紮,那個畫面許久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一向敬重的父親像面對螞蟻一樣對深坑裡的呼救聲求饒聲不屑一顧,他不明白為什麼,不明白為什麼讀過聖賢書的父親會是那樣。
之後就是這個人,堂上指證他父親的人,證詞無一句是假的,但他更加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要說他父親死于匪患,再之後就是親眼看見父親落頭之時那幽怨的眼神,而現在,這個人要挑明了說,說她殺他父為一己之私,說她殺他父就僅僅隻是看他父不順眼,但他還得要向她學武藝,卧薪嘗膽以待來日殺她報仇雪恨。
男孩眼裡愈來愈濃的仇恨祁钰不是瞎子,她當然看到了,但她根本不想多說,殺父隔閡是她無論怎麼解釋都化解不了的,解釋的越多反而越像和稀泥越顯得虛情假意兔死狐悲。
至少男孩還是向往正義的,雖然這所謂的“正義”是人為灌輸的,一個人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尚且是可以被改造的,或者說是可以人為制造的,更遑論一個少數服從多數人雲亦雲的群體,而且這個少數但凡表現出來一絲一毫便會被架上絞刑架用火燒用刀子淩遲用繩索勒脖子用鞭子抽打得血肉橫飛以儆效尤,時間久了群體會漸漸忘卻了多數尊重少數的“仁義禮智信”,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會覺得少數的這些毫無價值不值一駁,至少對他們的生存而言。
鄃山當真邪魔嗎???真與假已無所謂了,隻需要你相信它是真的這才是對的,或者至少你得表現出來,有人懷疑嗎?有人質疑嗎?要知道,這可會是被架上絞刑架的存在。
祁钰走到男孩跟前,她從腰上取下匕首,拔出刀刃,雪亮的刀光映着斜陽在男孩眼前晃了一下,男孩眯了眯眼。
“給,拿着,閉眼,我給你冷靜獨立思考一柱香的時間,你到底想不想殺我?”
祁钰妥協了,畢竟是她奪走了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的父親的生命。
那把匕首很漂亮,是男孩從未見過的精緻,青玉柄上雕刻着繁複的花紋,瑩潤剔透,男孩不知不覺被吸引住了,他接過短刀,锃亮的刀身倒映着他的一雙眼睛,他看到了他紅腫的雙眼,眼淚呼之欲出的自己,昨晚他又哭了,他夢到了他的父親。
男孩并沒有閉眼,祁钰也并不強求,藝高人膽大,她也不怕男孩或許會對她突然襲擊。
刀刃看起來很鋒利,男孩止不住好奇心,手指順着刀刃劃了一下,果不其然,隻輕輕那一下食指就多了一道血口,男孩卻是沒有怕,他朝祁钰的心髒位置看去,這時不遠處的明洛慌了神,祁钰伸臂阻擋住了明洛。
男孩目光又回到手上那隻漂亮的匕首上面。
“你可以把它賣給我嗎?”
明洛頓時一驚,他驚詫地想看祁钰的反應。
“不行,你不殺就還給我”祁钰朝男孩伸手,男孩竟是退了一步。
“意思是我如果要殺你你就同意了?”男孩露出天真無邪調皮的笑容,轉身就是跑,跑遠了一段距離後回頭又看了看還站在原地一臉陰沉的祁钰後跑得就更快了,一轉眼就跑出了這座庭院沒了身影。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希望看到廣闊的天地,隻是太欠揍”
男孩的清晰的思維和邏輯沒有叫他變成一個傀儡,但男孩還是個半傀儡狀态,因為他時時刻刻耳濡目染到的虛假,以及被熏陶到的不能以下犯上的無形壓制,他差點以為這些才是真理。
也許接受到了浩如煙海的文字反而會使一個人自傲自負變成一個照本宣科的愚蠢傀儡,輪扁斫輪,書之古人糟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