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在湖水中遊蕩,荷葉在月影中搖晃。
棠采負手而立,衣玦獵獵。
小厮自後疾步而來,在距他一尺之際停下:“公子,夫人在春居台等你。”
走過九轉長廊,行至高台之上,春居台地如其名,四周植被正值新發熠熠生輝,春色滿園。
黃憐俞站于台前,腳下是十尺高台。
飓風朝前打來,她幾次站不穩,卻仍固執地定住腳步,即便是粉身碎骨亦不曾動搖。
棠采上前站定,綠眸半轉向前:“母親有何事?”
“我記得采兒前些日子說過,想要一柄長劍。”她轉過身來,手中拎着一柄長劍。
柄身雕飾奇特,一條黑藤旋轉、延長到底,尾部點綴幾抹血色。
像瀕臨死亡之人,最後的求救。
“母親該是聽岔了,我想要的不止于此。”他目視前方,目光平靜如斯。
“采兒想要什麼,母親都可為你尋來。”黃憐俞上前一步,右手拎的是長劍,左手端着一隻木檀色匣子,匣蓋被打開,匣中躺着一隻成色極好的流雲紋玉佩。
他隻看了一眼,便擡起目光:“我想做秋明劍派第一首席大弟子,棠長生。”
溫和的笑容急劇消失,她丢下高貴的姿态,擡手落下狠厲一巴掌。
“啪”地一聲脆響,打破夜間和諧。
“今後不要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她轉身向後,手臂不自然下垂,手腕向上不住顫抖。
“荊子梁,居國丞相,幼帝新寵。”不過半刻,态度轉換嗓音結冰:“此人非死不可,處理得幹淨些。”
“你從未讓我失望過,希望這次也是一樣。”她行至他身旁,眼簾半撇:“隻要你一直聽話,我會給你你想要的自由,否則你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風聲呼嘯中,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長劍與匣子安靜地躺在地上,像是被人遺棄的廢品。
“棠采!”顧青鳴提刀哧哧而來,腳步重重踩在木踏闆上,面上表情兇惡,似吃人的惡鬼。
“嚓。”地一聲,刀尖插進血肉。
“我本以為你有苦衷,卻沒想到你如此歹毒,竟連昔日好友都不肯放過!”他雙手抓住棠采衣領,悲憤交加。
剛才他在屋中讀書,小厮前來傳話。
說是李浮約他于春居台一見,他坐了半盞茶的功夫,沒得來想等的人,卻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談話。
血水流經指間,伴着微風将冰涼吹入骨血。
他恍然醒來,向後退開一步無助地蹲在地上:“是我沒用,是我沒用,既過不好自己的人生,也保不了想保的人。”
棠采垂眸看他,靜置半瞬後。
擡手拔出身上短刀,又蹲在他身旁,用染血的指尖遞上短刀,空靈的嗓音被風吹散:“阿青,當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他猛地擡目,紅眸之下盡藏兇狠:“閣主好演技,我隻當你是一個被親母遺棄,兄長背棄的可憐人,卻沒想到原來可憐面目下,竟是如此可恨。”
“相識多載,我竟從不知道我身邊有一如此惡魔!”他奪過短刀,又将其擲于地面:“你以為我會自甘堕落,成為和你一樣草芥人命的惡魔嗎?”
他雙眸睜大,咬牙切齒:“我會一直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看着你一步步踏入自己所設的深淵,看着你求救無門,看着你生不如死!”
他酣暢淋漓地大聲笑着,心裡本該是痛快地。
卻不知為何,眼角落出兩滴淚來。
伸手将淚滴接住,用指腹抹開。
昔日的記憶如走馬燈一樣在腦海裡回放。
三人相識于幼年,他與家人外出省親,不幸遭遇流寇。
逃跑途中他與家人失散,兩名土匪追上他,把他綁了倒吊在樹上。
他自小身子虛弱,一直是被父母好湯好藥的養着的,當洶湧的痛苦從四肢百骸傳來,他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兩名土匪先是嘲笑他,接着辱罵他,後來還想扯藤條來鞭打他。
正在這時,一旁的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兩名土匪對視一眼,拔出腰間大刀向草叢靠近。
幼年棠采頂着一頭銀發出現,三下五除二就将兩人打爬下了。
夜幕降臨,兩個渾身髒污的孩子看了看對方,決定一起下山去找吃的。
兩人走了整整一夜,還不容易看到一間木屋。
但還未靠近,就雙雙倒在了地上。
再一睜眼,看見一名與他們差不多大的瘦弱少年,端着兩碗白米粥,同他們打招呼:“我叫荊子梁,你們呢?”
分明是風吹起了漣漪,卻無人證明。
“原來,外界對你的傳聞都是真的,你果然是他們口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看向他,目光滿是悲憤。
或許曾幾何時,他幻想過一切能夠回到最初。
可是他忘了,割進血肉裡的傷疤可掩蓋卻無法祛除。
就像他盡管表現得再不在乎。
也無法洗淨他骨子裡因無法科考,注定終生低人一等的自卑。
“阿青,為什麼難過?”棠采撿地上短刀,蹲在他身前,目光充滿不解與疑惑。
或許,是因為他無法再用不清不楚的猜測蒙蔽自己。
或許,是他覺得離開紀清閣他再無處可去,
或許,是他處于對棠采的忌憚與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