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大廈十三層。
這棟樓有點老舊了,路遂川盯着辦公室牆角掉下的牆皮心想。
此刻他正站在張總桌前,張總本人翹着二郎腿坐在轉椅上,旁邊還站着一臉事不關己樣兒的霞姐。
公司裡還真是人浮于事,大大小小這位總那位經理的,還真讓他們一個個擺起譜來了。路遂川盯着桌上,深褐色的咖啡漬在一份八百年前的補充協議上暈開,像極了張總嘴角那顆帶毛的黑痣。
“小路哇,不是我對你有意見,但是年輕人要懂得感恩,”張總把金絲眼鏡往油亮的腦門上一推,“你看,你平時不在公司坐班,社媒也不像别人那麼活躍,這些公司看在眼裡,不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縱容了嗎?反過來,如果沒有公司扶植,你能接到人家《光影》的角色?”他食指敲在合同金額欄,指甲蓋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路遂川緊閉着嘴巴,數着順着空調滑落的泠凝水,想起周旭達扶着他下巴在他耳邊說“你要是同意了我會更開心”的可惡模樣。
“……這部劇是前輩推薦的我,不是公司給聯絡的資源。”
“哈,是,有人推薦,但是公司這麼多年給你報的這些表演班、台詞班,你都當理所應得的啦?小路,年輕人做事可不能這樣。”
“六成經濟抽成是行規,”張總突然站起來,湊近了一些,古龍水混着槟榔的酸腐味噴在他臉上,“剩下這兩成是培養費,新人都要過這關。你從簽約到畢業來公司也一年多了,按理說不應該是新人了,但誰叫你自己不争氣,到現在還沒有個像樣的工作呢。”
深呼吸,吸氣,呼氣,想象自己正在肚子裡畫一個正方形。這是今天早上出門前戴維教他的,生怕他又緊張又沖動,不利于這場本來就實力懸殊的談判。
完全沒用。
他還是感到惡心,想吐,腿軟。
路遂川盡量放慢語速,讓自己别逃避張總的眼睛。
“張總,我從入職到現在,除了一些課程之外,公司曾經承諾的任何商業扶持資源都沒有得到,所有的簡曆都是我一份一份投出去的,所有試鏡機會都是我一場一場跑的。”他掏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這是去年三月公司說給我對接的飲料代言,最後給了您侄子,六月說的綜藝飛行嘉賓,臨時換成了同期的練習生。為什麼工作機會是我自己争取來的,自己卻隻能拿零頭呢?如果是要抵扣公司的前期投入,不是起碼應該先培養我,再開始用我盈利嗎……”
路遂川詞窮了,臉色由紅轉青,額頭血管突突直跳。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自己進組的那個深夜,北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到臉上,他裹着一件棉服蹲在片場外,看着來來往往的群演,每個人都揣着一個虛無缥缈遙不可及的夢。副導演助理遞給他一杯熱水時,他差點就哭出來了。
“總之,”路遂川吸了下鼻子,“張總,我要求重新進行勞動所得分配。”
“路川,你有什麼資格跟公司在這提要求啊?公司每年都會給每個藝人安排推薦,是品牌,劇組沒有選上你,我們已經履行了義務。我這是好心勸你,這些合同上白字黑字都寫着呢,你就是去告,能有什麼不一樣呢?”
白紙黑字都寫着呢,自己當時怎麼就腦子糊塗簽了字,真信了公司給畫的餅。
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眼淚就要流出來,自己就徹底輸了。
路遂川掙紮着瞪了屋裡兩個人一眼,然後轉身甩上了門。
“出了這個門,你連以後混豎店的盒飯都吃不起!”
接到大陳電話的時候,戴維正在盡量調動自己為數不多的精力去應付郭湘的聊天。這位姐姐不說話的時候是真不說,說起來也是真沒完。她最近又畫起人像了,跟着十幾個人的班課,但她更熱衷于在畫畫的間歇給大家看她學生時代的攝影作品,并以此來收獲這群同學們的誇贊,講述自己在國外學戲文時候的往事。
上一條消息還是一周前的“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大陳發了一張截圖,問他知道嗎。
戴維還以為發錯了人,點開發現是星光娛的一篇什麼聲明。
娛樂圈裡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他從前向來看不懂也不關注,就算熱搜上常年挂着某個偶像和公司的名字,也隻當是一場資本操作的遊戲,不是自己這種普通老百姓該操心的事。
但是現在,這篇冗長的聲明裡,“路遂川”三個字像是自帶了什麼加粗變色動畫藝術字體,一直往他眼前飄。大概意思是路川沒向公司報備自己接了一些臨時群演的私活,公司要求賠償。
公司管個人要賠償嗎,那麼大的一條河還要他這半瓶子礦泉水呢?戴維光是想了想就有點頭疼,沒把這些資本家一起拉出去批鬥槍斃,可真是讓他們趕上好時候了。
“小戴老師——”郭湘的手勁一下比一下重,“發什麼呆呐?叫你都沒反應了,可一點不像你。”
令人難以置信,一向慈悲為懷的小戴老師竟然臉黑了。郭湘收了收開玩笑的語氣,“怎麼了嗎?”
“噢,家裡有點事情。”
“哎呀,嚴重嗎?”另一個學員也摻和進來,看小戴老師的表情,起碼得是要包個紅包的那種嚴重程度。
戴維搖頭搖到一半又頓住了,若有所思的樣子,“嚴重嗎……不知道。是我一個朋友,遇到點麻煩。”
“……車禍?事故?還是借貸了?還是……”郭湘一股腦地開始曆數所有可能性,能讓小戴老師在課上都繃不住皺起眉頭的人,要麼得是他頂好頂好的兄弟,要麼就是欠了他一筆巨款。
戴維緩慢地搖搖頭,把手機揣進胸前的兜裡,接着給郭湘調整人像的五官結構。
“陰影和高光的色塊要先找好,否則人臉就攤成一張大餅了。”他手起刀落,橡皮在已經被暈染得黑乎乎的紙上蹭出幾塊突兀的白色。
“我當然知道光線的關系,我隻是手跟不上腦子。你朋友怎麼啦?”
戴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下子看到了很多以前那些上課不聽講,就愛接話茬、聽故事的學生的影子。
他歎了口氣,目光回到石膏像上,眉頭雖然鎖着,手卻不停。“我朋友,是個小演員,好像要和公司打官司。”
“你朋友是演員?誰啊?火嗎?我認識嗎?他幹啥了?犯事了?戀愛塌房了?公司欠錢了?”
“……”
差一點他就要說出那句,你要是把這刨根問底的心思放在學美術上,也不會畫了這麼久還是沒有進步了。
“應該沒什麼人認識,不過以後應該會有人認識的吧,叫路川,路遂川。”
“現在就認識了。”郭湘舉起手機給他看,在熱搜的第二頁,淡淡飄着路遂川名字的詞條,點進去看,說是傳聞路遂川傍上了金主,和公司鬧違約。
“……”
戴維撓了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