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泛白的時候,戴維才感覺到有點頭暈。
他不再是上大學時那個抗造的學生了,一宿沒合眼,又着急上火,喉嚨裡好像腫了個大燈泡,一咽口水就磨得不敢動作。
路川也沒好到哪去,昨晚故作鎮定地回房間睡覺了,隔着牆能聽到他的床闆每隔兩分鐘吱嘎一次,早上拉開房門與戴維打個照面,嘴邊竟然一夜起了兩個大疙瘩,活像個變異種大螃蟹。
看得出來,吃瓜網友并不是奔着路遂川來的,而是奔着看星光娛的熱鬧來的。路遂川,誰啊,查無此人,互聯網遺珠,作品幾乎沒有,先是疑似小白臉,現在又疑似糊作非為,這種名字在熱搜上一批一批換得比内褲還勤。但是,資本家翻車總是一件喜聞樂見的事情,此時此刻,路遂川就是那個從車上翻倒下來的雞蛋。
……新年不快樂。倒黴的開端。怎麼路川這小孩看着總是這麼倒黴呢。
折騰了一宿的路遂川顯然已經消磨了昨晚沖動的銳意,他眼下頂着兩個黑麻烏青的黑眼圈,嘴邊鑲着兩顆锃光瓦亮大水泡,啞着嗓子道:“昨天有粉絲給我分析,可能是公司把鴨梨策反了,好趁機削弱我的證據效力。我得再去找姜律說明一下。”
“……明天下課,我帶你去找她,好不好?”
“不行,現在就得去。沒關系,你不用麻煩,我自己去就好。”
“……”戴維沒理會他後邊半句話,黑着臉拿上外套。
姜律在市中心有自己的事務所,聘了不少專接文化傳媒案子的律師,在這一賽道上可以算得上嶄露頭角,辦公室也布置成了小時候夢想中寬敞明亮大氣的模樣,誰進來都忍不住誇一句賓至如歸。
雖然她此刻本來可以躺在公寓床上看貓兒子在膝下承歡的。
“所以,”她倒了兩杯溫水,又給自己打了一杯咖啡,“你想把這位鴨梨一塊告了?”
那個一頭波浪卷說話劈裡啪啦大嗓門的小姑娘,怎麼說也是陪着路川一個一個劇組跟過來的,一個一個城市漂過來的。路川名不見經傳,追星到這種地步已經是沒有任何成就感,鴨梨還是舉着價格不菲的長槍短炮到處拍,坐着飛機頭等艙到處追,雖然給路遂川的轉賬他都不敢收,但她發布的海量直拍給戴維提供了很多剪視頻的素材。
……想想這個就有點無名火。
他看着路川暗淡下垂的眼睛,當然明白他在想什麼——昔日糟糠之粉,怎麼令人心痛地說反目就反目了呢?
但小孩還是挺直了脊背:“告。還有那些可能被買通的跟風造謠的營銷号,還有公司這邊的解約,一并都告,最好把打官司的事再鬧上熱搜,讓大家都了解清楚才好。”
戴維趕緊接上:“我們另付錢,委托費姜律不用客氣。”
在事務所磨蹭半天,從地鐵站鑽出來已經是大下午了。
路遂川壓低帽檐,變成一隻羽毛淩亂的黑烏鴉。
“……你想不想去我畫室逛逛?”
哈哈,好像有點生硬哈。
戴維撓撓頭,“那個,換換心情,而且你還沒去過我那畫室呢吧,不好奇嗎?”
……路川有什麼好好奇的。戴維更懊惱了,甯願這時候有塊隕石砸下來,好讓他不至于這麼沒有話可聊。他覺得自己應該給人一個安慰的擁抱,或者說點兒好聽的話,但路川偏偏倔強得很,怎麼也不肯表達出一丁點需要安慰的意思。
果然,聽到這隻烏鴉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并且強行扯出一條扁扁的笑。
“走吧。”
他确實從來還從來沒見過戴維工作的樣子。在家裡,戴維就是個任勞任怨的老黃牛保姆。所有關于美術老師David的印象,都源自他貧瘠的想象。摘掉了圍裙穿上自己給他新買的那件白襯衫,在晨光照耀、微風吹拂的窗邊,對着底下坐的一群小朋友笑眯眯拍手稱贊。
他是照着大耳朵圖圖裡的健康哥哥想象的。
“……為什麼這裡隻有一扇這麼小的窗戶?學美術整天都這麼暗無天日嗎?”
“别亂動,”戴維剛摸開了燈,一把把他攔下,又搬過來一張挂彩的凳子示意他坐,“那是你郭湘姐姐的王座,東西碰亂了小心她打電話罵你。”
……這張嘴是真該死啊!這小孩這兩天被罵得還不夠多嗎!光是騷擾電話都不知道打進來幾百個了。
“……你坐這吧,這是我的辦公桌。”
說是辦公桌,其實是拼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的幾張桌子,桌面上層層疊疊,一摞壓着一摞,一沓挨着一沓,是被水粉濡濕又自然風幹的畫紙,張張都變得有點皺硬。戴維把淩亂的顔料盒移到書櫃上,把筆筒挪到桌膛裡,又無濟于事地捋了捋那些畫,企圖讓這個座位顯得不這麼局促。
屎窩挪尿窩,人類收拾房間的必備本能。
“這都是你畫的嗎。”路川也不急着坐下,兩手支在桌上伸長脖子來回看。
“這是學生畫的,先替他們收着。”他點了點裡面的一摞,又反手指牆,“這些是我畫的,有的還沒畫完,平時練手,随便畫兩筆。”
牆上還釘着一條五彩缤紛的圍裙。路川伸出兩根手指捏起來看,“這不是家裡那個嗎?”
“十五塊錢兩條買的。上課也要系,不然說不準蹭上什麼東西了。”戴維走來走去,一副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什麼的樣子,百忙之中抽空打掉了他摸圍裙的手,“髒得很,别碰了。”
路川輕輕哦了一聲,在自己的想象中給戴維加上了一條圍裙,竟然有點想笑,“男媽媽。”
“什麼?”
“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