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幅銀獎的構圖和不常大面積使用的钴藍色,分明就如出一轍,評語欄還赫然寫着“鏡像叙事的先鋒嘗試”。
先鋒嗎?也許自己本來真做了個什麼先鋒嘗試呢,也不至于在畢業展的時候被人認為是“借鑒”了相似的創意——盡管那已經是他得知評獎結果之後連夜大改過的。
“你沒去質問他嗎,沒找導師,找評委……起碼證明一下自己啊。”關于天賦的猜測不是虛無的,或許眼前這個總是内斂的人原本真是個鋒芒畢露的天才,“說不定你才是那個更應該去法國,或者去什麼地方,追求夢想的人啊。”
戴維沉默地搖搖頭。
“沒有,我當時認栽了。當時我也二十二歲,可沒有你的二十二歲這麼硬骨頭。”
不敢和人鬧掰,不敢第一時間發好幾條不帶任何公章的個人聲明,不敢把同窗同寝室的好友告上法庭或是對簿公堂,不敢面對所有可能的質疑,還為自己堅強地辯解。
“不過也沒辦法,”戴維用袖口擦擦鏡片,又重新戴上,“本來學油畫就是沒什麼出路,當個老師嘛,能勉強糊口,已經算安穩的了。”
學了二十年美術,做不成什麼事,又回頭來教人學美術,仿佛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死循環。他的人生原本也是這樣,一潭死水平靜無波地過着。如果沒認識路川,現在大概率也還在一個人安靜地生活着。
“每年那麼多美術專業畢業的學生,哪能個個兒都成大畫家呢。”
“說不定你就能啊!”
路遂川第一次,為另一個人可能錯過的更好的未來感到這麼憤怒。
“你很有才華,又有想法,說不定當時據理力争,你也不用教那群顔色都認不全的小屁孩,也不用窩在這小閣樓裡給人洗抹布了!”
除了憤怒,好像還有一些複雜的情緒,讓他覺得心口被堵着。
可是戴維還是笑笑,換了個輕松的語氣。“不說這些了。你看,我把我之前的故事都給你講了。我并不害怕你嘲笑我懦弱,我也知道我沒什麼藝術天賦。”
“所以,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講的嗎?”
呼吸微微加快了頻率,一種隐秘的期待和恐慌從他的身體裡瘋狂發芽生長,帶着他的心跳飛到嗓子眼兒,像在等待一個籌謀已久的判決。
多給我講講你的過去吧,告訴我是什麼塑造了這樣一個你。多給你講講你心底的脆弱,你的疲憊和不強大。你不笑的時候都在想什麼,你拒絕我幫忙的時候會不會也在硬撐,會不會也在某些時刻覺得需要我。
告訴我,你會嗎。
“我不覺得你沒有天賦,”路川沒回答,手指拂過沙發床上那堆雜亂文件,露出下面壓着的,一副小小的油畫人像。
……期待落空了。
戴維懸着的心剛要恢複鎮靜,又在看到他端詳那副畫時,被一根細繩吊了起來,随意搖擺。
“你把我畫得很好看。”
他剛剛鄭重宣誓過,自己并不怕迎來嘲笑的。于是戴維端起一次性紙杯抿了兩口,并不躲閃地迎上他的眼神。
“要是沒有我,誰來懂你的木頭冷笑話,誇你做的飯好吃,誰還能透過你最開始毛胚一樣的外表看出你是可塑之才,再來了解你的内心活動,誰聽你講你的懷才不遇啊。”
戴維愣住了。
如果現在立馬就死的話,死之前最後聽到的是這句話,好像也還行。
聽覺是人死亡時最後喪失的感覺,那他大概最後聽到的會是自己打鼓的心跳聲。
……以及路遂川的電話鈴聲。
草!誰這麼會挑時候!
路遂川黑着臉接通。
“你厲害了啊路遂川,現在不靠公司靠自己也能上熱搜了。”
好啊,就知道是那個什麼黑心公司的傻逼員工,大過節的也不盼着人點兒好,非得這種時候打電話來找不痛快!
下一秒,戴維一把搶過手機摔到一邊,把路川這幾天不守舍的魂兒都短暫地摔了回來。
而耄耋之年的Iphone13的魂兒則悠悠飄上半空,本來就裂紋的屏幕奮力掙紮了幾下,永遠閉上了眼。
“……”
“……”
“對不起,我隻是想讓你别煩心了。”
……好像更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