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說得并不急，語調也很平靜，有那麼一瞬間路遂川覺得他像是小學時那個很注重思想教育的快退休的班主任。

但是一下子說這麼多話讓戴維有點呼吸加快，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出來，繼續道：“可能我沒什麼資格這樣勸你，也可能你隻是不想和我聊。那，那你去找你的朋友，找大陳也行，總要找個你信任的人傾訴，讓人知道你的真實想法，你……”

“謝謝你。”

“但我這會兒真的沒在焦慮。大陳快到了，我想換衣服，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很明亮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又暗流湧動，向下注視着。戴維努力想看清這雙眼睛裡的情緒，有沒有那麼一點真誠流露。

……确認水靈靈的大眼睛裡隻有對吃飯的渴望，戴維隻好點點頭，也起身回屋裡換衣服。

大陳明明是個暴發戶富二代，衣食住行卻完全沒有半點他想象中有錢人的講究。不吃什麼盤子比菜貴的米其林餐廳，不愛花天酒地，開着輛卡宴直奔那家甚至需要等位的銅鍋涮肉店。

“哇塞，你去美黑了？”

“嗐，這不是剛從馬爾代夫回來，和發小去海釣了，叫陳天奇，我跟你講過，那個搞影視編導的。等一會兒我給你看照片啊，那魚老大了！”

有點不習慣。有戴維之前，路川從來都是坐在副駕，想說什麼也不用一個勁兒地回頭說。等紅燈的時候，大陳從後視鏡觀察，說親密吧也不親密，不知道這小老師到底和他這個傻傻的單純朋友關系到哪一步了。不會真是純室友吧？他從第一天見戴維，可是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接受路川可能喜歡男的這個事實啊。

“海釣。”戴維條件反射地重複，腦海裡想到的隻有以前寫生的時候，生态湖邊那群老大爺的身影。

“啊，是，租了個遊艇，漂了好幾天，還發現一個沒啥人的小島，我那發小拎着帳篷我倆就上去住了一宿，自己烤魚吃。哈哈哈哈哈。”

嗯，還是挺像個富二代的，戴維思忖着，也就他們這些常年不受苦的人覺得新奇好玩，我等庶民一般管這叫憶苦思甜。

好在銅鍋涮肉還是好吃。涮肉的精髓在于羊肉的選材和蘸料搭配。案頭那盤羊上腦，薄如蟬翼的肉片泛着粉玉光澤，紅銅鍋裡清湯滾沸，羊肉入水三涮就蜷成一卷，往倒了韭菜花醬的麻醬碗裡一滾，再淋一勺現炸的辣椒油，火星子似的燎過舌尖。

路遂川倒是不吃麻醬，隻有一碗海鮮汁加蔥花香菜，筷子上晾着肉懸在半空，人卻微微前傾去看大陳的手機屏幕。大陳正在展示他拍的鲸魚。

“對了，陳天奇這小子最近又要拍一個藝術短片，正在找男演員呢。我跟他說我有一個朋友能拍，給他介紹了一下你的情況。怎麼樣，你想不想去？”

“這樣不太好吧，人家唯一的男主角，競争得多激烈，我這走後門……”

“不不不不不，這次絕對不是走後門，甚至你還可能不太想去。他拍的東西本來我就看不懂，也不追求啥明星啊流量的，正愁找不到人呢。”

路遂川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放心吧！不可能有我不想去的。”

“成啊，那我給你聯系方式，之後你和他溝通呗，他們可能最近正急呢。”

肉貼到銅鍋邊沿，噼啪炸開一粒星子，銅鍋蒸騰的鮮香熱氣裡，玻璃上凝出一層毛茸茸的霧。

戴維默默咀嚼，觀察路川聽這話時的微小動作。他果然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等不及之後溝通了，立刻就加上微信自我介紹起來。有工作機會就是好的，不管上刀山下火海這小孩都願意去，這種倔勁兒他早就已經發現過了。

人家提供個機會可真容易，上下嘴皮子碰碰就談成了，這才是真正對路川有用的幫助。自己能幫他幹什麼？鼓勵？安慰？話療？就憑這張平時和學生講話都嫌麻煩的嘴？

戴維想起剛剛出門之前自己還拉着路川的手坐在小闆凳上面對面促膝長談的場面，感覺自己像個什麼二十一世紀的新品種笑話。

最好的東西傾囊相送也比不過人家随手摘下的一朵花。

所有這些思考在路遂川看來，隻是戴維舉起瓷杯喝了超過三秒的熱水。

側臉好沉着，很帥。

雖然好像有點喝嗆了。

“為什麼找不到人？你不是說他拿過很多獎。”

戴維知道小陳是實在人，但問問清楚總是好的，别路川這小孩一時腦熱，又掉進什麼坑裡。

大陳咂咂嘴，“檔期在春節嘛，誰都想放放假……而且，怎麼說呢，他拍的東西，比較藝術吧，拍自然環境什麼的，可能環境有點艱苦，演員都想漂漂亮亮賺錢嘛。”

“沒事！我最不怕吃苦了！”

一想到還能有吃苦的機會，路川就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激動得要了兩杯小麥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