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皆沉默，唯餘女人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響起，“……兒子啊，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我和你爹找了你好久，漫山遍野地找，挨家挨戶地問.……都沒有。”

“最後我們都放棄了……是娘對不住你……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她說着，作勢就要起來，宋歸甯連忙扶住她，目光看向江羨知，流露出震驚的神色。

江羨知無言垂眸。

女人被攙扶着，一步步靠近，在離他隻有一步遠時停下腳步，眼裡淌着淚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氣氛實在怪異，沉重得如有實質，沉沉壓在背背，許見棠皺眉想要逃離，卻被拽住衣袖，力道很輕，她輕易便能掙開。

動了動手指，她定在原地沒再動作。

就在女人帶有薄繭的手要觸上江羨知的臉時，他後退一步，習慣性勾出一抹笑，“大娘，您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她放下手，輕聲呢喃，“不可能，不會認錯的，你是不是在怪娘……也是，該怪，畢竟我們都放棄找你了，是娘不對。你如今也有家室了，看你過得開心，娘也開心，不認便不認。”

沉重的氣氛蓦地凝滞，兩人的神是一僵，唯有宋歸甯沒忍住溢出一聲笑，“大娘，看完兒子，我們該回去躺着了吧，您頭上還傷着，頭痛不痛?暈不暈?”

她給了江羨知一個眼神，意思是要他配合。

江羨知松開手裡緊的衣袖，替她将褶皺理平。

許見棠也看明白了師姐的暗示，沒有冒然出聲解釋，隻摸了摸發熱的耳朵，不敢去看少年。

理完衣袖，江羨知轉向女人，開口時，喉間竟有些幹澀，“娘，您先去休息罷，現在很晚了。”

淚又湧出來，杜智蘭拿袖子擦擦眼淚，“诶，好，好。”

·

杜智蘭睡下後，塗莫止帶着景姒回到醫館。

醫館的大夫都對這情況束手無策，隻提供了較為舒适的環境。

“神智不清，記憶混亂，隻要适當調養，不日便能恢複。”

景姒把完脈，擡眸看向幾人，“沒事，丈夫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加之撞到了額頭，才造成她如今的情況。”

她走到桌旁，寫下一張藥方，遞給宋歸甯，“所用藥草都能在這家醫館找到，以水煮一個時辰便可服用。”

宋歸甯接過，“多謝景師姐，若沒有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言重了。”景姒露出個不太能稱得上是笑的笑容，“我們水雲宗都是修丹道的小姑娘，來古山秘境隻是想尋些罕見的草藥，沒料到會遭遇如此困境，還要仰仗你們找到破局之法，若有需要盡管開口便是。”

·

夜已深了，這一日經曆了太多事，精神上的緊繃加上身體上的勞累，都讓大家累極，一進入客棧倒頭就睡。

耳旁的呼吸聲逐漸綿長，許見棠規規矩矩地平躺，雙手交疊置于小腹之上。

半晌，緩緩睜開眼，眨了眨。

睡不着，呼吸也不太順暢。

哦，原來是師姐的手正搭在她肚子上。

許見棠方把她的手拿開，她的腿又伸過來了；把腿移開，手又搭過來；又把手拿開，這次膊和腿一起，把她環得死死的。

許見棠：“……”

她不敢再動了，艱難地翻個身，瞧見在蒲團上打坐的少年。

依舊坐在角落裡。她與師姐擠在小榻上，師兄在榻邊打地鋪，江羨知打坐修煉。

很早她便想問了，這裡靈氣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計，真的能修煉麼?

這大概就是天才與普通人之間的差距吧……

眼皮漸漸沉重，直至徹底阖上。

不期然地，她夢到了前世。

前世的她隻是個普通家庭的女孩，有個弟弟。父母偶爾會偏心，但總體上待她很好，從不虧待她。

她上着普通的學校，過着普通的生活，沒談過戀愛，也沒玩得很好的朋友，一心撲在學習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父母的眼裡隻剩下了成績，周圍也盡是些“學習才是唯一的出路”“學習是最簡單的路”“現在不吃學習的苦，将來就要吃社會的苦”等類似的言論。

于是，她更加努力地學習，以一次次成績的進步換取父母的笑臉相迎。

相比之下，弟弟就随心所欲許多。她就像個寄宿的外人，連逢年過節也隻能在房間默默寫題。

有時候她覺得，是不是真的天意弄人，朋朋她已經如此努力,命運卻給她開了個大大的玩笑。

家裡沒有電腦，高考出分當天，她獨自坐車去鎮上的網吧查分。

坐在車上時，她透過車窗，看着外面的車水馬龍，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愉悅。她本以為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發展，她會上個很好很好的大學，找個收入不錯的工作，将來會有自己的房子。可能不會結婚，應該還有兩隻貓或一條狗……她想了很多、想得很遠，可下一瞬，車窗碎裂，她死于車禍。

這是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波瀾。

再睜眼就到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修真界。

已經過去十八年了，再次回想起前世的一切，居然還是如此清晰。

許見棠垂眸看向下方，她能清楚地感知到這裡是夢境，她正在以第三視角觀看查分當天發生的事情。

時至今日，她對高考分數，以及得知自己死亡時家人會作何反應已沒有太多期待。

她不帶什麼感情地看着那輛小轎車，或者說，車窗裡那雙黑透朋亮的眼睛。

随着巨大聲響傳來的，是劇烈的疼痛，她沒有移開眼，第一個冒出的念頭竟是:啊，原來當時的她，如此不好看啊。

痛意加劇，許見案睜開眼，懵了一瞬。

她……回到了雲峥山?

雲峥山到了冬季，山上一片白雪皚皚，在天地一色的純白中，立着一道青色人影。

“師尊?”

青色人影轉過身來，面上一改往日的溫和，“見棠，你師兄師姐都修到無嬰了，你怎麼還未突破築基?”

“抱歉，我……”

青色人影打斷她，“晚上不許睡覺，一日三餐也省去，不許再背着我下山，往後就安心修煉罷。”

“你太讓我們失望了。”是師兄的聲音。

“師妹，我看錯你了。”

“師姐……”

一轉眼，她跪在了戒律堂。

“天照宗三長老許南行座下唯一親傳弟子許見棠，違背修真戒律第二百一十三條——奪舍凡間嬰孩，僞裝成無辜稚子被許長老收養并拜其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