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七知道自己沉入了一場夢境。
但她出不來。
這裡風雪漫天,夜色極深。
兵戈殺伐之氣和那無盡的悲恸再次漫卷而來,将她整個人籠罩其中。
發動【庇佑】之後,她好像就一直沉溺在這種如真似幻的浪潮裡。
“……将軍!”
“将軍!”
“将軍!”
她走在高聳的城牆上,所有人見了她都立刻行禮。
随七想轉過頭,看看這究竟是哪裡,卻發現身體不聽使喚。
這具身體繼續快步向前走去,目不斜視,目光直直盯着前方的道路。
“将軍。”前面有人正在等候,“這次您不能一意孤行,王城的命令是絕對的,您必須率軍回援。”
随七沒有說話——或者說,是她所在的這具軀殼沒有說話。
從那晃動間拂過視線的銀色長發,她已經知道了這是誰的身體。
“這次獸潮來勢洶洶,如果您不回去,王城怕是——”
“我要是率軍回去,長城誰來守?長城淪陷,國土全境都将淪為廢土!還談什麼王城!”
果然是鐘離雪的聲音。
“……”穿着軍師袍的老人歎了口氣:“王城之中,還有王和王後,還有王的血脈。您如果抗命,就是謀逆之罪。”
鐘離雪轉過視線,盯着老人,“你是不是聾了?我說了,長城淪陷,國土不複,哪裡還有什麼王和王後?”
老人灰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哀傷,他沉默許久,才終于吐出兩個字:“公主。”
鐘離雪一驚,怒道:“閉嘴!我說沒說過,不許在軍營裡提這兩個字!”
老人卻沒有遵守命令,繼續用那哀傷的語氣說道:“您帶出來的人,已經全部陣亡,隻剩下屬下一個,還記得這兩個字了。”
“忠言逆耳,請您聽屬下說完。”
“占星師說過,這次獸潮是北疆大劫,如果注定國土不複,您守在長城,就是白白送命,如果回王城,不但合乎仁義,也能護佑王族血脈。”
鐘離雪冷笑:“仁義?棄子民于不顧,隻顧自己逃命,這就是你們口中的仁義!”
“這種王族,還不如戰場上為國捐軀的戰士一根頭發絲高貴!”
老人苦笑:“公主,這話說不得。”
“我早就不是什麼公主了!”鐘離雪望着長城外無盡的黑夜,“從離開王城的那一天起,我就抛棄了那個身份,現在的我,不過是從軍旅底層摸爬滾打,一路爬上來的戍邊軍而已。”
“身份可以棄絕,可血脈終究無法棄絕啊,公主。”老人似乎患了病,劇烈咳嗽起來。
“血脈……”鐘離雪低低念着。
“想想您的母親吧,她是那麼愛您。”老人咳嗽着說。
鐘離雪想起了母親,她的母親是個溫柔的人,卻蹉跎于殘酷的宮闱鬥争,雖生猶死。
“還有您的小妹和幼弟。”老人知道怎麼才能讓她聽進去。
鐘離雪沉默着,許久之後,她銀色的瞳仁依舊沒有動搖。
“如果末日終将降臨,我會選擇戰死。”
“沒有人能撼動這個決定,哪怕是我的血親!”
聽着這一切的随七所感受到的震撼,和鐘離雪面前的老人如出一轍。
這個身形遠稱不上強壯的少女,孤身一人站在長城上,背影卻宛如不可撼動的巨人,扛起了其他人不敢也無力扛起的重擔。
……
視角随雪飄搖轉動,随七隻覺血腥氣撲面而來。
轟隆隆!!
獸潮如一片黑色的海浪,翻滾着向長城湧來,萬千異獸的嘶吼聲如同雷鳴。
“……将軍!前面要頂不住了!撤退吧!”
“是啊将軍!我們保護您,快撤離吧!”
鐘離雪的白袍染血,銀發也占滿了塵土和血污。
“不能撤!”她緊握手中的刀,咬牙道:“哪怕戰至最後一人,我的命令都隻有一個——死守到底!”
“可是……異獸數量太多了……我們……我們真的扛不住了……”
“占星師的預言沒有錯,這次獸潮就是末日……我們都會死在這裡……”
“去他的占星師!去他的預言!”鐘離雪破口大罵,她的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燒,幾乎要破體而出。
披着軍師袍的老人病痛纏身,被人攙扶着走了出來。
“公主……”老人睜着渾濁的雙眼,已經看不清下方的戰場。
“你出來幹什麼?!”
“屬下……命數已盡,前來助公主最後一程……”
鐘離雪霍然回眸。
老人滿是褶皺的臉上牽起一個笑容,他的手中多了一枚金黃色的王冠。
那枚王冠形制古樸,卻被保存得很好,黃金色澤在城頭的燈火下閃閃發亮。
鐘離雪震愕地說不出話來。
“這是……王城高塔中的那件神賜之物??!”
老人面容肅穆,雙手恭敬地托着小小的王冠,沉聲說道:“諸神在上,庇佑我北疆兒女……”
他後面的話變成了某種咒文一樣的呢喃,随七一個字都聽不懂。
老人念完大段的祝禱之後,這才大聲道:“北國公主鐘離雪,願你接受諸神的賜福,抵達神賜之地,佑我北疆子民,遠離戰苦,長享安樂。”
嗡——!
仿佛有一聲來自虛空的鐘鳴,震蕩在戰場上空。
鐘聲将老人的話語送出,每一個人都聽到了,千千萬萬的戰士臉上都露出震愕之色。
公主……鐘離雪?!!
不是将軍……不是統領……而是公主?!!
千萬道目光彙聚在城牆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