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宴會如期在皇宮舉行,宋銘川也終于見到了裴帝,隔着很遠的距離他也能看得很清楚——裴帝老了。
一場中毒消耗了裴帝的許多精力,而多疑的性格叫這位皇帝眼神總是有些陰沉警惕地掃視着周圍,而在衆目睽睽下,裴帝撐出個分外慈愛的模樣地将裴晏帶到他下首的第一個位置,而這個位置往往是太子才能坐的。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在了那張椅子與裴晏身上。
而在這樣的目光下裴晏擡眼,環視周圍一圈。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他表情平靜,一步一步走到那個位置前,毫無推脫,輕輕一撩袖袍,穩穩地坐了下去。
他竟然真坐了!
對面大皇子眼睜睜看着,表情就扭曲了一瞬,不遠處的柳尚書臉色狠狠一沉,六皇子也不滿地皺眉。
六皇子年歲漸長,最得裴帝疼愛,自己也下意識地覺得那個位置合該自己來坐,見到裴晏坐下,當場就低頭看他的舅舅柳尚書。
柳尚書已沒空管他。
所有人都知道都知道這樣的場景下不可洩露形态,但不管是大皇子還是柳尚書極力隐藏的眼神裡的冷意還是被宋銘川精準捕捉到。
他們誰也不知道裴帝在想什麼,而裴帝也沒有任何解釋的意思,而是笑呵呵示意開席,很快就有舞姬與樂師開始演奏,但底下的朝臣幾乎沒人在欣賞表演,全都在用眼神和竊竊私語飛快地進行八卦。
龔子庚隔着大老遠給宋銘川擠眉弄眼:怎、麼、回、事!
宋銘川目光落在前方,示意他别晃。
裴晏在叫他來之前就說“有一場好戲”,想必這事才剛開個頭,而果然酒過三巡,裴帝面露乏态,汪仁适時上來請陛下更衣,裴帝便離了席。
他一走,原本竊竊私語的讨論瞬間就放大了幾倍,全部聚焦在幾位皇子身上,大皇子有些坐立難安,柳尚書也沒見得多閑适,兩人視線甚至不斷對上,從昔年的對手眼中找到了同樣的焦慮。
“……四弟,”最終還是大皇子主動開了口,語氣謹慎,“近來過得可還好?”
“還不錯,”裴晏的表情有些玩味,“我畢竟還在承羽宮,離父皇倒也不遠,父皇方才交代了我些差事,想來過幾日會很忙,還是大哥好,早早建了府出宮,平日還得幾分閑開賞花宴。”
也不知道這話裡什麼含義,大皇子的目光頓時閃爍起來,原本的不滿被别的什麼東西替代,他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柳尚書眼中精光一閃,笑呵呵地擡手,“那倒是恭喜四皇子殿下,不過前幾日我也聽得殿下替陛下辦好了差事,不知可否給老臣講講?”
裴晏含笑看了他一眼,“柳尚書想知道?”
“看來柳尚書管得倒多,皇子差事豈可随意打聽。”大皇子驟然開口。
底下人紛紛目瞪口呆起來。
大皇子怎麼看上去像在給四皇子說話似的!
柳尚書也是一愣,随後意味深長地看了大皇子一眼,“是我失禮了。”
六皇子不滿地嚷嚷,“什麼事,我也想知道!”
“知道什麼?”裴帝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他此時才姗姗來遲,好似全然不知道方才的暗流湧動,“諸位愛卿有何趣事?”
宴席又很快恢複了往常般的氣氛,不管是皇子還是柳尚書都将方才那一幕掩飾下去,在最後散場時還有許多官員紛紛上來交談,宋銘川遠遠地看見有許多人圍住了裴晏。
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這一場戲下來,原本許多搖擺不定的人心下總會多幾分計較,大皇子離開得很快,柳尚書也不遑多讓,表面上看隻是波瀾起了又散。
但其中波瀾并非就此消失,或許是掩埋在面上甯靜之中。
“走走走,”龔子庚站到宋銘川身邊,擠開想連着宋銘川一起包圍的人,和他一塊艱難地往外走,“咱們路上好好聊一聊……我應該不同我家老爺子一起回去,你家馬車來了麼?”
宋銘川本想說沒有,但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面前,車夫的臉看上去過眼即忘,朝他點了點頭,宋銘川認得——是十二。
“……來了,上馬車吧。”宋銘川欲言又止地把龔子庚推了上去,“走。”
這一路大多是龔子庚抓着宋銘川說話,宋銘川有些神思不屬,應了龔子庚幾聲後陷入沉思,等到了宋府後,宋銘川先下馬車,對十二說,“送子庚兄回府——你知道龔府在哪吧?”
“知道。”十二點頭。
“诶沒事,他不知道我也能指路,”龔子庚大大咧咧從車窗探頭道,“那我走了啊!”
十二揚起馬鞭,瞥他一眼,“龔大人,不要探頭。”
“噢對對。”龔子庚聽話地把頭縮了回去。
宋銘川看着這一幕,在江南或者更早以前就有的疑惑突然浮現眼前。
他總覺得十二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江南時便如此想過,但沒深思就抛在了腦後,如今十二與龔子庚一同出現時,某種快要被他忘掉的東西又隐隐約約記了起來。
而一旦想起這是什麼,宋銘川的表情驟然精彩起來,看着絕塵而去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