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約還記得自己來之前是接了一場戲,那場戲又叫什麼名字來着?不知道還能不能演。
還有現代那些推杯換盞、聚光燈下的日子,若是回去了,要重新适應,還真有些麻煩,但那又如何?總不會比裴晏更麻煩了。
他洩憤似的提筆把還記得的事項一一列上。
作為演員,他的一日很忙,如果有拍戲的排期更是如此,進組後七點不到或許起床,吃早餐、上妝,讨論新一天拍哪些橋段,如果當天下雨,那雨中的戲份能拍則拍,這一處演完要立刻趕往下一處場景,在雨停之前全部結束。
他記得自己接下來的劇本是一場古裝大戲,已經走到了尾聲,正要演殺青的一幕。
“這一場戲,銘川啊,你要演在西北獨守的将軍,情緒上要是悲涼的、絕望的、但是甯死不屈的,大軍來襲,你獨自抵抗,最後戰死沙場,明白了嗎?”導演伸手,“Action!”
千軍萬馬踏着黃沙而來,宋銘川坐在馬上,轉眼刀已然出鞘,他的眼中此刻已是悲涼,帶着義無反顧的決然穿梭在戰場,身邊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而他的刀上已沾滿鮮血,直到力竭之時,胸口傳來當心一箭!
這一箭破空,鮮血飛濺,他的目光放空了,緩緩地往前走了兩步。
想抓住什麼,最後卻松了手,刀撐在地面,分明體力不支,可他還不斷掙紮着想要站起。
可戰場無情,随後又有敵軍狠狠砍來一刀,徹底葬送了他的性命,他倒在地面,聽着無數人的痛呼與敵人的歡慶,睜着眼,再沒有合上。
“咔!”導演伸手,十分滿意,“過!各位可以收工了,銘川的戲到這裡就結束,晚上咱們開個慶功宴好好喝一喝啊……銘川?”
宋銘川依舊在原地倒着,目光有些放空。
他看見西北的風沙了,深夜間裴晏睡不着便翻上城牆遙遙相望,看向京城的方向,發呆着發呆着,又想起什麼似的收回目光,擡頭看向天上的月亮。
他看見戰場永遠無情,裴晏也有受傷的時候,有時傷情兇險,分明可能危及生命,可裴晏永遠輕描淡寫,永遠穩重如山,所有人都敬重也敬畏,覺得他不怕疼。
他看見裴晏這一戰打完,得勝歸京,京城萬衆相迎,鮮花與少女的香囊鋪天蓋地,在這樣盛大的歡呼聲中裴晏沉默很久,像一個悄無聲息的影子。
他看見……裴晏在孤獨中,還是崩潰了。
前幾年時還尚且冷靜,旁人根本看不出來,實則早就瘋了,随着時間的推移,裴晏開始越發的暴戾,一言不合便大開殺戒,在大開殺戒完了之後,又會一整夜失眠,在承羽宮枯坐一宿,什麼也不做,就看着庭院中的那些花,人們把他叫做“暴君”。
他還看見,裴晏在兢兢業業地守着江山,有人告訴他要當個明君,那麼他就當,扮演也好、真的也罷,反正天下歌舞升平,百姓感恩戴德,百官欣慰,無人在乎座上天子事事親力親為,不假人手,也無人在乎他内心空空蕩蕩,最後終是積勞成疾,萬人歌頌他是“明君”。
他最後看見,就如同這場戲一般,裴晏在西北征戰,在最後那場大戰時,就在決勝的号角吹響那一刻,裴晏的目光突然放空,直到誰當胸一箭,從江南那支箭最後追随到了西北,穿透了心髒。
裴晏看着那支箭茫然很久,周圍人大呼小叫着“陛下”沖上來要扶他,他顫抖着嘴唇止住了他們上前,像是向宿命低下頭,慢慢說出了曾經無數次無數次開口,到最後卻閉口不言的一句:
“老師。”
“小心小心,宋老師可能是入戲太深了一時沒走出來。”
“輕點,扶着他躺下!水呢!”
“老師。”
“宋影帝!還好嗎!快快快,叫醫生,入戲太深了可就糟糕!”
“……老師。”
無數嘈雜之聲堆疊,一聲比一聲更高,像滔天巨浪,像滾滾驚雷。
宋銘川猛然驚醒,才發覺自己靠在椅背上,竟然已經睡着了,桌面上紙張還攤開着,寫着回現代的計劃,他盯着那張紙很久,什麼也沒法再想,狠狠将筆一抛!
輸了。
月色高懸,而他的心跳卻随着這句“輸了”如擂鼓般激烈,宋銘川即刻起身,有些胡亂地穿上衣服,外間伺候的宮人不知他要做什麼,有些緊張地跟來,試圖阻攔,“宋大人,如今是深夜……”
“無妨。”他啞聲說,“十二!”
十二悄無聲息地跪在了他面前,“屬下在。”
“我要去西北。”宋銘川道,“現在。”
十二向來冷靜的表情都出現了錯愕,“您為什麼……”
宋銘川沒頭沒尾地開了口。
“我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