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腹處像是壓了沉重的石頭,綿密的疼痛連同窒息感一波波襲向心髒。眼前一片漆黑,莉娅茫然地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在黑暗中尋找到一絲光線。
“…呼吸…”
模糊的聲音傳進腦海,莉娅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小姑娘…呼吸…”
渾厚的陌生男人的聲音,似乎正用鎮定的語調安撫她的情緒——
“放松,好好呼吸。”
莉娅猛地吸入一口空氣,睜開了眼睛,光明和氧氣迅速刺激了知覺,令她很快找回現實感。
映入眼簾的低矮屋頂是簡陋的木制結構,橙紅的天光漏進來,光束橫七豎八地落在室内,十分柔和。
莉娅注視着地闆上的光點,遲緩地反應了好一會兒。
她躺在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低矮小屋裡的木地闆上,從内部看起來非常破舊,紙門和屋頂四處漏風,内部木結構的外漆褪去了大半,牆壁和窗杦斑斑駁駁,十分粗糙。
室内空無一物,不存在任何裝飾和生活用品,簡陋得不像人住的地方。但似乎前不久剛被清掃了一遍,所以還算得上幹淨。
莉娅轉頭,一個額上帶疤的男人阖着眼盤坐在身側,一身紫色衣服的武士裝扮略顯老舊,滿面滄桑和沉靜的氣度格外增齡。莉娅猜測他實際上不超過四十歲,和薩卡斯基一樣是顯老的類型。
察覺到她的動靜,武士先生稍稍傾身,溫聲道:“呼吸恢複正常了,看來已經沒有什麼大礙。”
“……”
“怎麼,有哪裡不适嗎?”
莉娅摸摸自己幹疼的喉嚨,再一次張嘴,但嗓子依舊啞得發不出聲音來。
“是不是什麼地方受傷了?”
莉娅擡頭,看見武士先生掀開眼皮下純粹的眼白。
他看不見啊…
她輕輕扯對方的袖子,武士先生疑惑地“嗯”了一聲,将腰壓得更低:“果真受傷了嗎?”
武士先生是盲人,聽覺比常人更敏銳,莉娅用氣音道過謝,簡單表示了自己無法發聲的情況。武士先生耐心聽完她說話,點點頭:“是因為睡了太久吧。”
他摸起盲杖,緩緩起身:“稍等一下,在下去取些水來。”
天花闆矮小得不夠容納他的身高,他隻能佝着腰拉開紙門,摸着門框頂小心地低頭走出去。
門外是一片青草地,莉娅看見不遠處有一片翠郁的竹林,武士先生鑽進竹林,過了好一會兒才一手敲着盲杖,一手托着兩隻竹節走出來。
雖然看不見,但是他走得非常穩當,竹節在他手上紋絲不動。
看起來是個穩重的人。
莉娅從榻榻米上慢慢爬起來,除了頭暈和身體些微的僵硬酸麻,竟沒有感到什麼不适。頭暈和僵硬大概也如武士先生所說,隻是因為躺的時間過長。
“久等了,這裡的地形在下也還不熟悉。”這樣說着,武士先生把一隻竹節精準地放進了莉娅下意識擡起迎接的手裡:“暫時沒辦法生火燒水。但這附近小溪的水質很好,甘甜爽口,在下試過了,沒有任何問題,請放心喝吧。”
真是位敏銳的盲武士。
莉娅如是想,低聲道了謝,迫不及待将水一飲而盡。
剛醒的時候不覺得,回過神才發覺她已經口渴得嗓子快要冒煙了,抿抿嘴唇都能感受到上面幹燥的裂痕,怪不得說不出話來。
“真的非常感謝您的照顧。”
莉娅捧着竹節杯,向回來後一直坐在門檻上的武士先生躬身道謝:“我的名字叫諾比歐·莉娅,您叫我莉娅就好了。”
她從那麼高的地方墜落,卻毫發無損,可見眼前對她伸出援手的武士先生絕非一般人。說是原住民…大約不是的。
在海軍出兵和島的敏感時期,島上出現這樣厲害的人物,和海樓石有關嗎?
武士先生側過臉,向她點頭回禮:“在下一笑。”
莉娅再次表示感謝:“謝謝您救了我,一笑先生。”
“舉手之勞,請不要介懷。”一笑将另一隻竹節杯遞過來:“再喝一些吧。”
莉娅頓時有點臉紅:“啊,不,不用了,讓您見笑。”
所以說就算看不到,武士先生的感官也太敏銳了吧!還有她喝水的聲音是有多急切啊!
一笑依然堅持把手上的竹節杯遞給她:“不必感到羞愧,畢竟睡了兩天一夜,需要補充水分是理所當然的。”
醇厚沙啞的嗓音讓人感到很硬派,語氣和說話方式卻又十分紳士,讓莉娅感覺有點像澤法老師。
這麼一聯想,她也就自然而然放松了一些,微笑着接過這一點好意:“真是不好意思,那就多謝您了。”
有了一杯水打底,即便還是渴,她總算能保持從容,禮貌地一口一口啜飲。
手裡的竹節沉甸甸翠油油,像是剛從竹子上取下的,兩端切口平整幹淨,卻絲毫看不出打磨痕迹。
是劍客嗎…莉娅的目光轉向一笑先生手裡的盲杖。在手握的地方,有一條不起眼的開合縫。
話說回來,她在這裡睡了兩天一夜,海軍方面竟然沒有任何動靜嗎?
…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薩卡斯基那家夥。
莉娅掩飾地垂下眼簾。
正後知後覺地想起一笑先生看不到,對方開口:“莉娅小姐是海軍的護士?”
她遲疑了兩秒鐘。
一笑很溫和:“請放心,在下不是島上的居民,也不會對海軍帶有仇視和偏見。”
莉娅:“……”
一笑:“不想說也沒關系,不必勉強。”
“…沒有。我的确是臨時随艦的護士。”
怎麼說呢,因為澤法老師一直是海軍的身份立場,而一笑先生是闖社會見世面的人,所以相對澤法老師更加直爽的硬派而言,一笑先生的硬派才會更加體貼溫和…委婉嗎?
這種充滿了善意的對海軍不贊同但也不多說什麼的成熟感,這種理智不遷怒的包容心,以及這種一切盡知的作為旁觀者卻有上位者般從容的掌控感…
她莫名有一種家長不懂事做錯事,卻被别家長輩安慰不關你事的微妙羞愧感。
“可是,您怎麼會知道我是護士呢?”
及時轉移話題方向是有必要的。
盡管一笑先生給她的感覺确實是個擁有仁義之心的好人,但關于海軍方面的事情,莉娅還是盡量避免透露太多,交淺言深是大忌。
莉娅補充道:“希望沒有冒犯到您,我的意思是您的眼睛…”
一笑果然絲毫不介意:“不要緊,在下确實目不能視。救下莉娅小姐的時候,也救了随同的忍者,由此進行了一些詢問。”
随後莉娅在小屋後面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忍者先生,并确信一笑先生的詢問讀作“詢問”寫作“拷問”。
比起她躺在幹淨的榻榻米上,枕着恩人的圍巾當枕頭被好好照料的情形,忍者先生灰頭土臉被綁在樹枝上的模樣簡直不要太凄慘。
忍者一見到莉娅安然無恙跟在一笑身後出來,激動地掙紮起來:“一笑先生!為什麼要救這個女人?!她可是海軍那邊的人啊!”
一笑沉聲呵斥:“将那些東西分離出去以換取和島的和平生活,是島上諸位商議後一起決定的事。晃一,為什麼要牽連無辜的人?這難道是一個堂堂男子漢應該做的事嗎?”
莉娅垂眼。
分離?分離什麼?海樓石嗎?和誰換取?世界政府還是海軍?
叫做晃一的年輕忍者似乎被質問得有些羞惱,漲紅了臉:“我們和島光是生活就很努力了,好不容易發現了珍貴的資源,憑什麼要拱手讓人!我也是為了大家有更好的生活,才去挾持那個海軍高官的家屬…”
莉娅睫羽微顫,後退躲到了一笑的身後,俠義的武士先生立刻察覺到小姑娘捏住了自己寬大的袖子一角,動作輕得難以令人發覺。因為眼盲而過度強化的敏銳知覺,也捕捉到了一絲難過的情緒。
一笑的神情在晃一振振有詞的辯解聲中逐漸嚴厲起來,晃一的聲音很快心虛地降了下去。
他挪開目光,低聲咒罵:“…可惡!世界政府也都是一群虛僞的騙子,明明告訴我們說是很看重的女人…”
莉娅掀起眼簾,金色長睫翹起婉轉的美麗弧度,掩去明媚藍眸裡轉瞬即逝的一抹暗色。
“夠了,不要再為這種任性跋扈的行為找借口。晃一君,你所做的事不但沒有為和島起到任何幫助,反而令你的族人蒙羞。”一笑把話說得很重。
羞愧和不甘淺顯明了地在年輕人臉上展露:“憑什麼把别人的東西說拿走就拿走,而且,而且那些政府的官員和走狗海軍,不也天天把大家的性命挂在嘴上威脅嗎?”
莉娅收斂心神,隐在一笑挺拔寬闊的身軀後,聽得幾乎要皺眉歎氣。
傻孩子。
對比起來,一笑簡直像個耐心教導小學生的嚴格好老師,他一針見血地點明:“因為和島現在還太弱小了。族群也好,個人也好,過于弱小的人不應該擁有寶物。否則被盯上招緻滅頂之災也是很常見的事。”
晃一不服:“我以後會變得很強的!再說弱小又不是我們的錯…”
莉娅探出小半個腦袋,小聲插嘴:“懷璧其罪。”
“對于想要得到璧玉的強者來說,無法保護寶物的弱者卻能擁有寶物,是不可饒恕的。”
長卷發少女靜靜盯着挂在樹上的年輕忍者,澄澈明淨的藍眸倒映出忍者的狼狽不堪,溫柔悅耳的女孩子聲音一字一句砸在他心底:“大概,弱即是原罪,就是這麼個道理吧。”
溫暖的手掌落在莉娅的發頂,一笑先生安撫似的溫和嗓音再次傳來:“在下遊曆多年,極少聽過這樣含義深刻的典故,概括的四字詞語也非常簡潔有力,聽起來非常底蘊深厚。”
莉娅仰頭,從寬袖和手掌的縫隙處看到武士先生猙獰傷疤下露出一線溫柔的眼白。
一笑收回手:“很希望能聽莉娅小姐為孤陋寡聞的在下講述這個故事,如果小姐不介意的話。”
她平複了陡然湧起的情緒,低眉轉身:“請不要這樣講,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而已。如果一笑先生不嫌棄,我很樂意與您分享。”
啊啊,跟心智5歲的小孩較什麼勁兒呢。
從睜開眼睛開始,她的情緒就非常不穩定,就這麼短短一會兒,她險些無法壓制心底的暴躁和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