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娅在甲闆上等了一會兒才走進魚人們住的醫療艙室,在此期間她去換了雙幹淨幹燥的鞋子。
似乎是已經簡單談過話,醫療室的氛圍不太好,室内無人開口。小魚人們不安地瞄着費舍爾幾人的臉色,安靜地坐在一邊看船醫為受傷的魚人處理傷口。
莉娅将目光轉向兩個卧在玻璃大魚缸裡的人魚小姑娘,撇去過分豔麗的外貌,女孩們的面龐難掩年少天真的稚嫩。兩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并排扒着缸沿,從水中露出半個腦袋,四隻大眼睛不安又擔憂地望着傷勢最重的費舍爾,看船醫給他清理臂膀裡的金屬碎片。
小魚人萊恩少年坐在魚缸邊,雙拳緊握瞪大眼睛盯住醫生的一舉一動,他額頭上系了一條藍色寬邊的抹額,将奴隸紋嚴嚴實實擋住。
而衆人視線的中心費舍爾·泰格,似乎沒有察覺到周圍人的關注,臉色冷肅,垂眼盯着自己的手,一副心情極其糟糕的模樣。莉娅注意到他手裡仍然握着的半個項圈。
科洛奇把水下發生的事情大概同她講了講,莉娅不是不能理解費舍爾此刻的複雜心情。
她本來也發現有些不對勁。天龍人和政府的目的是奪回大價錢買下的人魚,她作為庇護人魚的“從犯”,按照政府一貫的作風,應該是一抓二審三下獄,圖方便的話也可以就地處理。
醫療室的位置并不隐蔽,然而打手們根本沒有刻意去搜尋艙室,反而抛開主要目标,一心一意來對付她,這怎麼說也不正常。
天龍人這個群體着實是糟蹋了很多奴隸,魚人和人魚在其中的總數比例上算不太顯眼,也是因為數量少,難以捕捉,所以相對能得到更多的“保養”。
但也正因為是比較稀罕受歡迎的種族,天龍人才會願意投入更多的成本。
魚人族很符合天龍人的口味,人魚美豔,魚人獵奇,比人類耐玩,在天龍人的圈子裡拿出去也有面子。
有喜歡折騰奴隸的主人,當然也有把奴隸好吃好喝養着當個景觀看的主人。等魚人養熟了,馴乖了,就想再弄幾條來玩。可拍賣行裡的魚人族奴隸要麼破破爛爛,要麼奇貨可居,天龍人之間也是要競價搶拍的。
不如調理馴養好的魚人去抓同伴,反正新鮮感已經過頭了,盡可以物盡其用。
套好威懾的狗項圈,許以豐盛的肉食。聽話乖巧,有能力帶回來更多新奴隸就有肉骨頭啃;不聽話沒能力,還膽敢趁機逃跑的,就絞緊項圈,按下按鈕,讓它化成一蓬碎肉在海裡喂魚。
醫療人員都分散開給所有傷員檢查包紮去了,僅剩一個表面助手實則保镖的年輕人粗手笨腳地幫忙,讓本就忙碌的船醫更加手忙腳亂,鑷子在費舍爾的傷口上戳了好幾下。
莉娅無語看了半晌,揮退助手,娴熟自然地頂上了輔助工作,給醫生遞上更細巧的清創工具。
今晚如果沒有費舍爾一群實力強勁的魚人在水下攔着,應當就是人類打手對人類船員,魚人奴隸抓捕人魚逃犯。
莉莉薔薇号的船員對付兩撥打手就已經夠嗆,人魚的兩個小姑娘被抓住直接從海裡打包帶走簡直是注定的結局。
盯着費舍爾的最後一圈繃帶打好,确定他基本活動沒有大礙,莉娅摘下醫用手套,對孩子們拍拍手:“好啦,已經很晚了,大家該睡覺了哦。”
雖然自身年紀也不大,但莉娅就是有能壓制各種小朋友的氣場,羅西曾說這是魅力,路奇則依靠本能判斷此乃威脅,而力利願稱之為魔法攻擊(即使在微笑也能讓人感到害怕的莉娅一定有隐藏的可怕開關啦(。-ω-)~)。
此時笑容溫和的莉娅單純隻是覺得醫療室一片狼藉,血氣又太深重,不适合小孩子們夜裡安歇。
作為各自小團體的領頭人,格爾戈和萊恩這些天時不時是有交流的。莉娅發完話,靠在門外的格爾戈輕輕叫了萊恩一聲,雙方經過短暫地眼神溝通,萊恩帶小夥伴們推着人魚的魚缸出去了。
莉娅把席地而坐的魚人們看了一圈,先找了張凳子坐下,對費舍爾說:“節哀。”
紅色的魚人低着頭,默默捏着那半個項圈,好一會兒才說:“我沒有多難過,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天龍人用殘忍惡毒手段逼迫他的同族去迫害更多同族。
也知道有的同族是因為性命,有的同族是為了家人,但也有同族僅僅是為了富貴榮華,主動投靠天龍人,用族人的血肉填平欲望。
在這樣困難的時候,魚人族也依舊會出現這樣的人,毫無榮辱共感,短視貪婪。
魚人族的處境已經足夠艱難,族群數量毫無優勢,天龍人肆意妄為、世界政府掌控權勢的時代,唯有團結一心,一緻對外,才能掙得一席立足之地。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比起被抓捕迫害的族人,主動倒戈的叛徒更令費舍爾痛心疾首。
也因此,他更明白乙姬王妃所展現的凝聚力的重要性。
莉娅的指尖在膝蓋上輕敲兩下,擡眸對費舍爾說:“所以說,其實和人種沒關系。”
大海賊時代的秩序一團爛糟,好人和善意都很容易被混亂吞噬,想要活得長久,警惕、冷漠、自私才是更好的生存準則。哪個人種都一樣。
“長手族,魚人族,人類,哪怕是巨人族,所有人種裡都會有這樣的人。”莉娅輕聲用沉重的語調緩緩說道:“隻是人類基數大,又直面統治階級的壓迫,按比例算,這樣不堪的人看似就更多。”
“這不是人種的問題,這是政治形态的問題。隻要階級還存在,隻要貴族、特權還存在,哪怕推翻天龍人,這樣的情況也依然會持續下去。你明白嗎,費舍爾?”
正直剛強的魚人族費舍爾·泰格并不知道狡猾的人類正在趁機給他輸入紅色思想,因同胞的背叛陷入巨大悲哀和迷茫的他,在莉娅的話語中仿佛窺見到世界局勢的一絲真相,其中潛藏的意義令他頭皮發麻。
費舍爾喉頭微動:“你……”
莉娅站起來:“我們得到了白胡子海賊團的幫助,晚些時候我可能要去見一見那位船長,你要一起嗎?”
費舍爾一頓,點點頭:“嗯,我應當去見。”
“那麼就請各位先休息,有消息了我會派人來通知的。”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莉娅仿佛自己剛剛沒有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言論,拍拍裙擺就要起身離開。
“啊,對了。”跨出門前,她回頭看向費舍爾手裡的金屬環:“這個項圈似乎有點不同尋常,如果你沒有别的用處,可以給我嗎?”
費舍爾短暫地沉默了一下,緩緩松開手掌,将一直緊握在手裡的那半個金屬環遞給她。
莉娅指尖在光滑的金屬面上劃過,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僅剩半個的項圈,将其交給大副:“收好,回去後讓研發部看看。”
說完她沖費舍爾點點頭,離開此處。
莉娅知道自己讨要項圈的行為,必定讓這群魚人心裡産生了莫大的疑問,但費舍爾沒有開口問,其他魚人也沒有越過他提出質疑,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這未必代表信任,但展示了合作的誠意。
接下來就是如何應對白胡子海賊團。這個問題近在咫尺,然而她還沒有具體的解決辦法。
白胡子海賊團是個龐然大物,無論态度是友好還是對立,她都沒有足夠的體量來支撐起平等對話。然而思及白胡子之後庇佑魚人島的舉動,如果想和魚人島建立合作,就繞不開這個大海賊團。
但她既不想因此放棄與魚人島的合作,也不想在目前階段和白胡子産生什麼過多的牽扯。
若幹年後魚人島數度“易主”的事實證明,依附于任何其他人的力量以保全自身的決定是絕不可能長久的,将自己的安危寄托于強者的品性或者實力都不可靠。
别人的實力終歸是别人的,何況人怎麼能指望着别人的良心過日子?
白胡子現在看确實很強勁,十來年後還不是就說沒就沒。十幾年對魚人島這麼一個目前還是以旅遊業為主要發展方向的小國來說,夠幹什麼?讓島民勉強過上一陣還算安穩的生活,國家攢下一點财富,然後成倍地投回修複頂上戰争後動蕩的裂口裡。
這樣虛弱短暫的安穩有什麼意義?
她不知道魚人島的統治階層現在是什麼想法,但凡是有一點遠見的領導者,都不會放棄嘗試靠自己的雙腿站起來的機會。隻要魚人島有這股心氣,莉娅就願意盡力一試,哪怕要頂着海軍和政府的壓力,同時和白胡子這樣的龐然大物斡旋。
她需要盟友,更需要為她這點不服輸的異鄉妄念找到盡可能多的紮根的土壤。
科洛奇快步小跑到她身邊附耳說了些話,莉娅抿唇望了一眼莫比迪克号。兩方船隻交彙的微弱光影裡,毫不避諱地站着各自探詢和監視的人影。
莫比迪克号實在很龐大,上面的人對緊緊依靠着它的莉莉薔薇号上的情況,可以說是一覽無餘。
莉娅的船員們看似散漫地待在船上各處,近看就能發現平靜表象下緊繃的肌肉。剛經曆過一場惡戰,但沒有人乖乖回去休息,連被支出醫療室的少年們也留在室外,隻有兩個人魚姑娘被送到溫暖的室内。
格爾戈坐在桅杆附近,面無表情地用小刀給自己削箭頭。魚人少年萊恩在他不遠處,倚着船舷低頭看黑沉沉的海面。
格爾戈和其他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對機械武器熱兵器很感興趣,不同的是格爾戈心裡更喜歡原始粗犷一些的冷兵器,什麼刀劍弓矛之類,他覺得冷兵才有能夠彰顯出個體實力的霸氣。
島上有幾個特别的小孩,是船長莉娅從某個特别偏遠的島嶼帶出來的,非常擅使用長弓箭和長矛。格爾戈每次回去都纏着人家學弓箭。
金屬鐵器的箭頭不多,格爾戈練習射箭都用全木的箭頭,先前出事他的箭筒沒收好,幾支練習用的木箭滾落到地上,都叫人踩斷了。
腿上傳來一陣陣鈍痛,讓格爾戈不得不暫停手上的動作。
他最近經常感到骨頭疼,像有什麼在大力拉扯他的骨骼。老水手告訴他是在長身體,很正常,也有其他同齡的夥伴正在經曆,格爾戈就沒太在意這個問題。實在疼得難受的時候就幹點别的。
他揉揉開始隐隐作痛地腿骨,決定繼續削木頭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一隻纖細柔軟的手在他眼前輕輕一晃,白皙的指尖在夜裡似乎發出柔和的熒光。格爾戈擡頭,對上船長微微含笑的眼睛:“光線不好,明天再做吧?”
“是。”沒有多餘的解釋,格爾戈迅速收起匕首。
“這兩天辛苦你了,做得很好。”莉娅指的是格爾戈在年輕船員中起到的表率領導作用,和在其中和魚人族和諧相處作出的正确引導。
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樣,船員們表現出了熱情、好奇,但沒有人貿然私自接觸魚人,也沒有人說出不合适的話。他們都在應當保持距離的時候很好地給予對方尊重的空間,又在她希望的時候謹慎、友好地進行了輕柔的社交。
完美地把握好了尺度,格爾戈功不可沒。
她并沒有刻意交代過什麼,也沒有指定誰做領頭羊,這幾天在年輕船員們中的突出地位及良好表現,完全是格爾戈個人能力的體現。
實在是個難得的可造之材呢,莉娅欣慰地想。
格爾戈忍不住咧嘴笑了笑,高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知道船長的意思,所以很配合。”
莉娅晃晃握在手裡的瓶子,嘩啦啦的聲音在夜裡格外響亮。她示意格爾戈伸手,在他手上倒了幾粒大片的圓形藥片:“吃吧,吃了去好好睡一覺。”
格爾戈把藥片丢進嘴裡:“我不困…這是什麼?”
莉娅把瓶子放下:“鈣片,堅持每天吃幾粒能緩解一些疼痛。”
一群十七八的男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有生長痛現象很正常。
不過男孩子們都倔強好面子,痛也不會專門說,除了私下内部交流,甚至都不去找船醫看一看。
莉娅讓格爾戈和同伴們分着吃:“吃完了跟大副說一聲,不要覺得麻煩,這可關系着你們将來的身高呢。”
路奇從十二歲就開始頻繁地經曆生長痛。大概因為他吃了動物系惡魔果實,體質受影響發育得更快,所需的生長營養也更多,疼起來也更嚴重。
貓科動物對疼痛的耐受力很強,莉娅還是過了好一段時間,等羅西南迪也開始痛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然後她就專門做了研究,請教過笛吉爾和戴安娜後,制定了嚴謹的營養食譜。
鈣片牛奶骨頭湯和各種維生素輪着番上陣,再輔以莉娅琢磨的按摩技巧,兩個大小夥子的生長痛就那麼還算安穩地過去了。
後來的德雷克也再次驗證了莉娅營養食譜的有效性,于是莉娅自認在這方面也算經驗豐富,完全可以應付力利将來的生長痛。
然而别說生長痛,力利八歲了,連生長都幾乎沒有,怎麼看都還是肉墩墩的一小隻。要不是當初誤食巴林樹藤過度發育證明力利有長成兩米以上壯漢的強大潛力,她都要擔心弟弟将來長不高。
莉娅在船上轉着圈查看情況,忽然聽到頭頂叽叽喳喳地讨論聲,不像是查看情況的監視者,反而像是來吃瓜的。
“是那個吧?披着鬥篷那個。”
“看起來好小好弱,居然還能當船長嗎?”
“馬爾科說了是商船嘛,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出來玩吧。”
“不是說是美女嗎,完全看不到臉啊。”
“看看看她往這邊轉頭了!”
“……”
“……”
短暫的沉默後,爆發了更熱烈的讨論聲。
“哦哦哦這不是超級大美人嗎!!”
“可惡!馬爾科去救了這麼漂亮的女人啊!明明今天值班的是我們番隊!”
“老爹和隊長他們怎麼還沒說完?什麼時候請她上來啊?”
“能和她約會就好了。”
“想什麼呢,隻有老爹有單獨的房間,這種嬌滴滴的美人你難道覺得她願意在雜物間或者甲闆上?”
“如果給很多錢呢,我上次分到的鑽石項鍊還沒出手。”
“今天會開宴會嗎?請美人一起喝酒嗎?”
“對對對,喝醉了說不定會有機會…”
眼看談論的方向越來越不對勁,莉娅仰頭微微笑:“不好意思,我不太會喝酒,也不接受任何約會。”
聚衆看熱鬧的白胡子海賊團團員們集體沉默,随即呼啦啦做鳥獸狀散開。
“不是普通商人嗎,這麼遠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