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弗朗明哥抓着報紙,在秋日早晨微涼的空氣裡出了一頭細汗。
“正統世界貴族”在民間,那瑪麗喬亞裡住着的天龍人是什麼?
全世界都知道有一家天龍人在民間的哪裡,以天龍人在世界政府統治範圍之外的惡臭名聲,他們會遭遇什麼?
母親和老頭子能靠經營産業收服一個鎮、一座島、幾千個平民,難道還能靠産業和保镖收服兇惡的匪賊和龐大的民間非法武裝勢力嗎?
多弗朗明哥如坐針氈地等回了路奇。
對方剛進門,他就過去把書房的門反鎖好,管家和女仆長都在門外守着。把報紙怼在路奇眼睛上,他幾乎有些神經質地質問:“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路奇毫不客氣地推開他,一字一句看完了那篇報道,肉眼可見地臉色嚴肅起來。
但是這種情緒變化,和多弗朗明哥好像又不太一樣。
他擡眼看了看多弗朗明哥,眉梢挑動,表情似怒非怒,混合了一種奇異的塵埃落定。
“有人想搞他們。”路奇笃定道:“所以你想怎麼樣,多弗朗明哥?”
他這麼問。
怎麼樣?多弗朗明哥能怎麼樣?他雖然是家主了,但他現在的處境能怎麼辦?
“怎麼樣?”他咬着牙,惡狠狠地從牙縫裡吐出字來:“去找他們!出瑪麗喬亞!下紅土大陸!去找他們!”
女仆長匆忙地敲門,告訴少爺有人來拜訪:“是奈羅那家的客人。”
奈羅納家的地位在瑪麗喬亞一直很超然,瑪麗喬亞内的天龍人世家之中,隐約流傳着的盤古城内那位神秘的大人物,就是出自這一家。
路奇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多弗朗明哥解開自己的流蘇領結,丢到一邊:“不見,讓他們走。”
他說着,果斷地朝外走去,越走越快,邊走邊吩咐:“準備船,我要去母親她們那兒,半個小時後啟航!”
略過欲言又止的管家,推開勸阻的家仆,忽視前來打探消息的家族兄弟,多弗朗明哥繞到宅邸後門,不打算浪費時間和奈羅納家的人起正面沖突。
已經有人攔在那裡了。
“唐吉诃德的家主,你現在和那些自甘堕落的叛徒不是一樣的身份了。”來人卷發雪白,胡子蓬松,儀容打理得潔淨威嚴。
傑伊戈路西亞·薩坦聖,五老星之一,科學防衛武神。
他垂眼冷淡地打量着多弗朗明哥,居高臨下,語氣輕蔑:“别做不該做的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年幼的家主在天龍人最高統治者的威壓下渾身緊繃,毛骨悚然。
但他毫不畏懼地回敬:“五老星也管不了我的家事吧?聰明的人都該知道少多管閑事。”
薩坦聖愠怒:“無禮的小鬼!”
一隊黑衣人湧出,把唐吉诃德府邸後門團團圍住。
路奇在身後穩穩按住多弗朗明哥的肩膀。
他們退回門内,宅邸内外都聽見暴躁的小家主摔摔打打沖回自己的房間。門一摔,多弗朗明哥收起了一臉的桀骜。
路奇敲他的門,他叫嚷着讓他“回自己家去”,誰勸也不肯出門。
等到夜深,多弗朗明拉開衣櫃下的活闆門,迅速靈巧地通過窄小的地道,繞過層層監控潛進自家的貨船。
路奇把他帶進貨倉改的房間,在他換下地道裡摸爬沾灰的衣服時,語氣不解中又摻雜着些許戲谑:“其實我一個人去也可以。多弗朗明哥聖,怎麼不留在瑪麗喬亞安穩當你的世界貴族?”
多弗朗明哥趕他出門:“少管我,路奇聖,我想去哪就去哪。”
貨船沒有引來任何追兵,也許那些人沒把一個少年家主放在眼裡,所以沒發現人已經不見;也許這本來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高傲的天龍人不覺得唐吉诃德家能翻出什麼風浪。
多弗朗明哥對瑪麗喬亞的态度嗤之以鼻,剛好督促船員們抓緊時間趕路,日夜兼程不停不休。
當初死老頭子帶他們一家搬得可真遠,多弗朗明哥覺得船開了好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路奇的航海圖有問題,航程怎麼那麼長。
好不容易能看見目的地的影子,比港口的信号燈更先迎接他們的,是大股大股的滾滾黑煙。
今天風向不好,濃煙把他們貨船上的人嗆得鼻酸眼痛。遠處的陸地上,濃濃黑煙往斜上方刮去,一半飄向天空,一半盡數投向他們貨船的方向。
莊園在最高的地方,即便火災可能一時半會兒也燒不到那裡。多弗朗明哥舉着望遠鏡看不穿煙霧後陸地上的情形。他不由得臉色鐵青,心裡大罵老頭子沒用,火最好别是從莊園燒出來的。
十一月,第一場雪在船靠岸前落下。嗆人的煙霧被壓下去些許,某種熟悉的味道便清晰地浮現出來。
多弗朗明哥扯下蒙面的布巾,嗅出煙霧裡夾雜着的沙棗烤熟的噴香氣息,嚴肅的小臉一寸寸冰冷下來。
唐吉诃德莊園被沙棗林環繞,收獲季剛過去,唯一的沙棗存儲大倉庫,就在莊園後面。
海岸越來越近,多弗朗明哥突然叫停了船。
路奇臉上沒有一絲意外,他看了眼岸邊停靠的兩艘軍艦,說:“那是政府軍的船,應該是來不及了。”
“多弗朗明哥,你現在調轉船頭回去瑪麗喬亞,還是世界貴族天龍人,唐吉诃德家的家主。”
多弗朗明哥面朝着陌生又熟悉的那個方向,留給他一個沉默的後腦勺。
路奇說完話,自己放了條小船下海,正要踩着舷梯下去,突然被人拽住後腰。
他深吸一口氣,忍耐着回頭:“你還有事嗎?”
多弗朗明哥擡着下巴:“你去做什麼,我也要去。”
路奇:“我去流浪。”
多弗朗明哥哽住。
他頑強堅持:“我也要去。”
路奇注視着他,拒絕的話語湧上喉嚨:“我不…”
風平浪靜的海面突然波濤湧動,落下的雪花也越來越密集,仿佛他再說錯一個字,就要面臨驚濤駭浪。
路奇:“啧。”
貨船調轉,原路回航。
一條小船晃晃悠悠地靠了岸。
路奇踩在焦黑的土地上環顧四周。
上岸前隻能隐約看出遍地狼藉,上岸後這些模糊的“狼藉”就變成了屍橫遍野。
多弗朗明哥已經走在他的前面,用腳翻過一具面目血迹模糊的屍體,冷聲說:“天龍人近衛隊的服飾。”
路奇随意一掃,除了天龍人的衛隊,還有政府軍和普通平民裝扮的,缺胳膊少腿的不在少數。
這種場景,那位自稱“沒那麼天真善良”的島主,是不會把人體慘狀這麼細化地呈現的。
路奇餘光一瞥,發現離他最近的慘白臉孔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接着幻化成一張十來歲女孩的臉,連帶着身上的外衣也變成沙棗林上工的工服。
黑發的青年一挑眉,腦内已經浮現出某張溫柔微笑但隐含催促的面龐。
他在原地多站了一會兒,直到目标人物不耐煩地折返:“你在磨蹭什麼…”
多弗朗明哥的話聲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從女孩的衣服緩緩挪動到臉上。
透過那張臉,他看到的是皺着臉嚼沙棗的羅西南迪。
空氣突然靜默了。
飛揚的灰燼、彌漫的濃煙、慘淡的土地統統凝固成一幅油畫,被嘩然雪色瞬間覆蓋。
路奇和多弗朗明哥一起回頭,八歲的羅西南迪無聲無息躺在地上,金發淩亂地蓋在臉上,腦袋枕在“母親”膝上,滲出的血液染紅她半幅白裙。
“為什麼不聽話?多弗?”
“母親”擡起頭,曾經寶石般光澤美麗的藍眼睛蒙上厚厚的陰翳,像已經死去的藍鳥。
“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不乖乖留在瑪麗喬亞,安全地長大?”
多弗朗明哥緊緊抿住嘴巴。
一隻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腦袋上,壓得他的頭一點點下垂。父親在母親和兄弟身後倒下的軀體,便也映入眼簾。
“好好看看現在的形勢,唐吉诃德。”
身後,手的主人發出薩坦聖的聲音。
又有一隻手抓住他的小臂,迫使他緩緩擡起右手。不知什麼時候,他的手裡赫然握緊了一把槍。
“解決掉這些叛徒,抹除掉你的污點。”
五老星的話語低沉地落在耳畔,飽含誘惑,他的手也緩緩被擡起,槍口瞄準了…母親。
“來吧,權力、财富、地位…一切都會回到你手裡。”
手指不受控制地拉動保險栓,那道蠱惑的聲音一刻不停:“很好,你會獲得應有的獎勵,回到你最初的位置。”
“少給我開玩笑了!”
少年家主用左手偏移了槍口的方向,死死抵住右手:“别想命令我!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是的,你正在做你想做的事。”
天龍人的統治者發出輕微的笑聲,他偏移的手又慢慢挪回來,槍口正對母親湛藍的眼睛。
“這不就是你想做的事嗎——”
“砰!”
一顆子彈打碎藍色的美夢,又回旋着破開荒誕的幻境,重新在他的墨鏡上倒映。
多弗朗明哥極速地側開臉,灼燒感擦過顴骨,身後響起金石交錯的嗡鳴,陌生的一聲崩斷聲在他腦内響起。
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
他重新睜開眼,手裡的槍有了沉甸甸的實感,目之所及被他的鳥籠罩住。
那雙溫柔如水的藍眼睛褪去溫柔的水霧,明亮得要燃燒起來。
金發美貌的女人在與他對上視線的瞬間,舉起槍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第二枚子彈猝不及防地沒入他的胸口。
她又扣下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彈匣清空。在幹部們的嘶吼中,崩斷聲更加清晰地傳入耳内。
多弗朗明哥四處看了看,咧開嘴:“你繃斷了我的鳥籠。”
莉娅丢下槍:“是你自己崩斷的。”
一股巨力把多弗朗明哥往後拖,他沙啞着嗓音喊停,用力地掙紮着,琵卡不得不停下來在身後撐住他,而他的眼睛依舊死死盯着對面的女人:“你給了我一個很有意思的瑪麗喬亞。”
莉娅冷笑一聲:“也是你自己的瑪麗喬亞。”
四海之上還分内外,階級之巅還分階級。
瑪麗喬亞是世界之巅的無上權柄,還是金絲鳥籠頂之下的第一根站杆?誰分得清!
他從心底完全認同她的觀點,認可她看到的瑪麗喬亞,所以才一直沒能蘇醒。
“呋呋呋呋呋呋——諾比歐·莉娅!莉娅!母親!呋呋呋母親啊!你看看!”
他狂笑起來,血從嘴裡、從胸腹處的彈孔裡噴湧而出,蓋不住他癫狂的聲音:“你和我多麼默契!撒!來當我的家人吧!我們一起颠覆這個世界啊!”
在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瘋狂的呼号裡,莉娅抱緊了胸口不再起伏的羅西南迪。
“家人?”
她的眼睛布滿血絲,冰冷的殺意從瞳孔源源不斷溢出:“你的家人已經死絕了。”
連天的轟炸聲猛地逼近,唐吉诃德家族幹部們不得不帶着主人強行離開。
一顆炮彈在他們身邊炸響。耳鳴聲覆蓋的寂靜雪地,火烈鳥清楚地看見那張紅唇一字一句的口型:
“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