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病,無病無災,平安順遂,是天下母親為兒女所求的希冀。
她的母親很愛她。霍問青低垂着眉眼,手上揉着泛黃的葉片,舒展的脈絡被碾在一起,滾為一團,汁液層層榨幹,在素白的指尖爆開。
母親也能如此疼愛女兒嗎?霍問青想問問張妩,她是不是也心疼自己,隻是羞于話關懷。
祖父去世的第二天,霍問青就聽聞易無病被接回來,隻不過沒人知會她,等她一路不顧端莊禮儀跑去前廳時,隻看到母親親昵地挽着她的手,一路有說有笑跨越門檻,穿堂越廳,走向羅碧人的院子。
易無病是個高挑的姑娘:聽他們說,易無病因為不足月而生,身體不好。所以她母親易柔從她很小開始就教她打拳,要她強身健體,要她無拘無束地漫山遍野的跑。
養得健康,也養得野。
很可憐啊。霍問青一個人跪在靈堂前,悠悠地感慨,目光在靈堂的橫梁上轉個圈,又落回地面,一時間她也說不清但是是誰可憐。
目光下墜,掃過刻字的牌位:你真沒用,活着的時候處處受制于父親,就連死了不能在祖母和母親的心中激起水花。
霍問青冷漠而專注地凝視火盆,重複着捏紙錢丢進火焰的動作。
這一晚,隻有霍問青守在祖父的棺椁前。火盆裡的紙燒起來忽明忽暗。
如果,當時她推門進去,阻止了祖父的死,母親至少會怨恨她,歇斯底裡的咒罵她,而不是當她像個地獄鬼魂,視而不見。
直到吊喪的第三天大早,霍蒙天才從點烽台趕回來:他出門還不足半月,康健的父親就此撒手人寰。
跪在堂前守孝的,竟隻有瘦弱的霍問青。
張娘,她叫得好親近啊。霍問青想起易無病挽着張妩,同她錯身時,親昵的稱呼。
母親是怎麼叫她的?霍問青深吸口氣,腦海自動放慢張妩嘴裡念出的兩個字:病子。
肩膀陡然一沉,吓得霍問青身子不自覺一抖,她轉頭看去,是滿面塵土霍蒙天。
“父親。”霍蒙天居高臨下,親耳聽見霍問青的聲音哽咽沙啞,親眼目睹她的瞳孔無神,為血絲貫穿。
“吾兒,苦了你。”霍蒙天扶起跪的膝蓋僵硬的霍問青,說:“隻有你真正在意這個家,在意祖父、在意父親,隻有你和我才是一家人。”
不是的。
霍問青熬紅的眼泛起生理淚花,點頭後,又回避霍蒙天的視線。
我和你不同。
霍問青:“女兒不能像大哥一樣固守衛城,能為父親分的憂少之又少。”
霍問青是整個計州貴女的表率,她是草莽粗夫霍蒙天的榮譽,讓他能在計州臉上有光,隻要提及霍問青,誰都會敬重霍蒙天教女有方。
“有女如你,父親别無所求。”
可你算什麼呢?
霍問青重新看向棺椁:霍蒙天對她根本不如霍問叙和霍問蚺,他會親自調教兩位兄長,讓他們讀書、學武,哪怕資質愚笨,霍蒙天還是願意請最好的先生教養。
而霍問青,她隻有麽麽教養:學得好是因為她聰明。
可是聰明往往陷聰明人于囹圄,尤其是女人,霍問青會斤斤計較霍蒙天偏心,她很會攀比。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在霍府,她永遠是次要的。
這個世道早就把女人擺在了次要的位置。
“咔哒”一聲,劈斷霍問青的思緒。匆匆腳步聲由遠及近,下人提燈問安,順勢排在門口,張妩攜易無病到了廳前。
靈堂前,燈火通明處是一高一低的父女,院子提着點點光亮的晦暗處,是幾乎差不多高的兩個女子,四人對峙。
仿佛她們兩個才是母女!霍問青恨得牙癢癢,怒視光線昏暗處的兩人。
明明站在張妩身邊的人應該是她啊!
“都是你害得罷,除了你整個霍家、整個計州誰還有比你晦氣!”
聞言,張妩挺直背,吸了口氣,擡着下巴,目光冷冽地直射霍蒙天。
無動于衷。
“你啞巴了,不會說了!還是又要端着大小姐的架子,對誰都愛答不理,裝得再清高還不是賤人!”
霍蒙天想到什麼了,别人看不見,但他從來不曾忘的事情:張妩打馬過陣前,她耍的彎刀力壓群雄,她曾是霍蒙天的頭頂天。
她是蒼天娘!
不——她是欠收拾的賤人!
“啪!”張妩狠狠甩了他一個巴掌,因為他吃了敗仗,害得一個營的人死無全屍,隻有他活了下來。
“啪!”張妩又甩了他一個巴掌,提着他丢到那片埋骨地,拎着他的腦袋,一個接一個的巴掌扇得他的臉火辣辣的疼,又紅又腫。
“啪!”張妩對他連踢帶踹,踩彎他的膝蓋,害得他跪倒在坡上,對着那處埋骨嶺,被張妩一腳踢下去,嘩啦啦滾下去。
他站起來,站在屍山血海中間。坡上的人看着他,想看着一條可憐蟲,那樣的眼神仿佛在說:看嘛,霍蒙天就是沒用的東西,賤骨頭,輸不起,比不上張妩。
不是的、不是的!
他沒有輸,如果當時西戎人沒有去而複返,如果當時張妩及時帶人來支援,根本就不會輸!
不是他的錯!
明明是張妩沒有及時支援!
為什麼千夫所指的是他!是張妩的錯、都是張妩的錯啊!
是她不肯及時派人支援!
“你裝什麼!你以為你還是高高在上的——”霍蒙天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抽搐不止的嘴角突然頓住,像什麼噩夢被撕碎般,洩出得意。
“你是我豢養的賤人!”抽搐的嘴角開始勾起,猙獰笑起來,如陰暗潮濕角落的老鼠令人厭惡,“賤人還敢在老子面前裝清高!”
無論男人是什麼模樣,張妩始終打直腰背,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