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問青不信:她們說,張妩嫁給霍蒙天時十五歲。
如果她拿得起刀,肯定是第一個劈開霍蒙天腦袋的人。
易無病抖開衣袍跪下去。火盆的紙錢燒得正旺,映着兩個人的眉眼。
“說實話,張娘并不多喜歡我,你大可不必因此仇視我。”易無病坦蕩相告:張妩對她确實很好,但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是騙不了人的。
張妩和她一樣,因為中間有個易柔,彼此佯裝和睦的逢場作戲。
霍問青沒接話,聚精會神盯着火苗,這會兒安靜下來,兩人都沒想好說什麼。
火勢降下去。
易無病想到該說什麼了。
“從前沒見面時,我阿娘總是念叨祖母,張娘,還有你。她說霍問青是世上頂頂好的女娘,若她是男兒肯定能在這世道闖出一片天地。”
可霍問青是女兒。
霍問青聽見易無病還在說:“但她也說,就算是女兒,霍問青也能有自己的一番成就。”
易柔不是相信霍問青,她是相信張妩,隻要與張妩有關,她便覺得是世上最好的。
易無病跪着,和霍問青并在一排。她以為霍問青不會想說話的,她斟酌着想開口,糾結了好半晌,剛繞出舌尖的聲音卻被打斷。
“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天上的展翅高飛的鳥,而我隻能是風筝上的繡花,隻是因為巧合,我們碰到了。”
因為祖母恰好是霍問青的祖母,又恰好收養過易無病的母親。
霍問青沒有看易無病,還是跪得筆直,正對着羅碧人的棺椁,暖黃的燭火因為穿堂風而歪頭。她伸手擋風,叫燭火直起來。
“易無病,這世上的規規矩矩千千萬,唯獨你一條都沒背過,你生來就不能活在高牆大院裡。”
所以我羨慕你。霍問青摁下這句話,沒對易無病說出口。
香爐裡的香燃盡了,那火星子忽暗忽明像随時可能撐不住倒塌的危牆。霍問青的眼睛在身邊轉着,她想找點香續上。
未果。
“你看,連香火都……”霍問青失魂落魄,仿佛一切自有天定,祖母不願意讓她續香。可是黃香又這麼猝不及防地闖入她的眼前。
燭火噗呲一跳。
是易無病,她把香送到霍問青的眼前。見她沒動,易無病直接把香塞到霍問青的手裡。
“祖母也說這世上的規矩像懸在頭頂的刀,指不定哪天它就落下來,噗呲一聲,頭破血流,女人們甚至找不到地方申冤。”
很奇怪,男人把性命系在刀間,刀鋒向外把别人劈得鮮血淋漓,也會被别人砍得屍骨無存,但刀隻要開過刃,就能得到别人的敬畏。
可是女人,她們的性命在刀下,卻看不到持刀人,不知道那刀什麼時候會落下,也許是眨眼的片刻、也許明日,也許永遠不會……但女人必須小心翼翼地過日子。
霍問青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祖母還說,你是張娘很像,她很感激你和張娘出現在她的生命裡。因為你們,她身上的枷鎖突然就輕了,哪怕因為急火攻心,離開得倉皇,有那些褪去枷鎖的日子,即便隻有片刻也心滿意足。”
霍問青想起那個夜晚,羅碧人趴在張妩的懷裡,哭得像崩潰的孩提。
“張娘也很喜歡你。”易無病看向呆呆望着靈牌的霍問青,“張娘很疼你,但是她和我娘不一樣,她沒辦法說出口,隻是遠遠看着你。”
“……”霍問青蠕動着唇,卻什麼都沒說:有什麼意義呢?祖父死了、大哥死了、祖母死了,可她人在哪裡,她有流過淚嗎?
或許霍問青死了,張妩也不會流淚。
見她還是沒說話,易無病又聊起别的話題:“我母親喜歡叫我病子,她說,病子病子,體弱多病就會轉移到男子身上,不會糾纏我這個小姑娘。”
“……”霍問青熬了幾個通宵的血紅雙目終于轉向易無病,她滴水未進好幾天,臉色蒼白,萎靡消瘦,氣血全無,唯獨一雙眼睛紅得瘆人。
像地獄爬回來的無常。
“她很疼你。”霍問青說,又繼續面向靈牌發呆,“我從來沒有聽過有父母願意将女兒的災病轉移給男兒。”
“張娘、祖母也希望你平安順遂,說不定你健健康康長大,就是因為她們暗地裡讓你大哥給你擋災了。”
簡直荒謬。霍問青大發慈悲看向口出狂言的易無病,她也知道自己的言行魯莽,自覺轉向霍問叙的棺材,磕了幾個頭。
霍問青出于自嘲的想笑,嘴角卻怎麼都揚不上去。
“問青,我能這麼叫你麼?”易無病看向她,“祖母說你喜歡别人這麼叫你。”
“易無病……”
“叫我病子罷,我喜歡阿娘給我取得小名,”她的目光像鏡子,在暖黃的燭火中間,倒映霍問青的模樣。易無病說:“我想聽你叫我病子。”
霍問青蠕動嘴唇,咽喉滾了下,執拗喚她:“易無病。”
“你真的很讨人厭。”她泛紅的眼睛一眨,眼淚重新藏進去。
病子、病子、病子,你真的很讨人厭。霍問青說。
易無病低頭笑了下,認真回答:“原諒我不太會讨好人,但我會認真學,我不會離開你,也不會離開張娘。”
不會離開。像一個人神共震的承諾。
“那你母親呢?她應該在等你,你不回去找她麼?”霍問青問,她和張妩并不通氣,所以不知道易柔早已杳無音信。
“你可以叫她易娘,”易無病的視線轉過來,霍問青的心卻不自覺漏了下,立刻半垂眼眸,回避她。
“她希望有生之年能見你一面,聽你叫她一聲易娘。”說到這兒,易無病頓了下,重重舒口氣,好似歎氣般,“本來,她會和我一起來的。”
“但是十個月前,西戎來犯,點烽台失守,我娘就此失蹤。”
“那個十個月我餐風飲露,夜宿荒野,泡在死人堆裡,一邊躲着西戎的追殺,一邊四處尋找阿娘的蹤迹,隻不過,始終沒有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