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不必說,易柔隻怕早就死了。
霍問青一時愣住,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幾番欲言又止。
“不過幸好,我和她一起過得日子很多,沒什麼遺憾,”易無病沒煽情,話鋒一轉,甚至調侃起自己:
“她抛下我獨自去點烽台時同我說,要是我離了她活不下去,就去閻王殿找她,她會等我。”
像假的又像真的。霍問青難以判斷,因為易柔和易無病的相處方式不同于她和張妩。
易無病在笑,仿佛這是個人盡皆知的玩笑:“萬一哪天我活不下去了,就拔刀去閻王殿找她。”
萬一哪天我活不下去了,就去閻王殿找她。這句話在霍問青心頭狠敲一記警鐘,是她認知以外的世界突然鑿開一扇窗,井底之蛙面對無邊無際的天空,心中最先升起竟然是恐慌。
霍問青還想說什麼,隔着燭光,卻是易無病先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磕一個吧,”易無病轉頭與霍問青對視,又轉向羅碧人的棺椁。突兀提議:“一起給祖母磕個頭罷。”
可我現在不想死了。
“我與你從未共同拜見過祖母,她肯定也很遺憾,生前沒等到我們兩個共同承歡膝下。”
你真的很讓人讨厭。霍問青又想。她的雙目翻湧淚花,被燭火照得閃爍如星辰,與易無病對視。
問青,我喜歡你。
霍問青嗤聲,卻和易無病一樣直起身子,同時磕下去,額頭落地,冰涼的地面觸着她和易無病。
像死去的祖母的手那樣冰冷,卻溫柔撫摸着她和易無病。
眼淚浸出,随着額頭的觸地同時墜落。
霍問叙的棺椁擺在正廳裡,院子中央露天的棺椁才是羅碧人。
兩個人并排磕頭,像是對着天地磕頭。
更像拜堂。
一拜天地。
易無病在心中唱喝:一拜天地。
唢呐一聲震天響,敲鑼打鼓聲勢浩蕩,倒像是真為易無病心中的拜堂喝彩。
但棺椁入地,漫天飛舞白紙,披麻戴孝的人也包括易無病。羅碧人埋在清甯城外的山坡上,關于她的一切塵埃落定。
計州地處西北,常年風雪肆虐,天寒地凍的日子從十月底持續到來年春三月,往後還有一個月的倒春寒,日子尤其難熬。
西戎便喜歡趁着這種天氣突襲衛城,霍蒙天不得不帶着霍問蚺去坐鎮衛城。
霍問青夜裡總是睡不着,披了外套坐在窗戶邊燒茶喝。
室内霧氣氤氲,燭光透過糊紙,黯淡不已。
霍問青心神不定,嘎吱一聲,窗戶突然從外面掀開。霍問青下意識握上手邊的銀簪,卻見冒頭的正是易無病。
她撐起窗子,兩條手挂在窗台,像晾衣服似的要風幹自己。
易無病視線下移,看見她的手正攥緊銀簪,什麼都沒問,開門見山:“我睡不着,想必你也睡不着,所以這才來找你。”
易無病歪着腦袋,彎着手肘撐在臉頰:“我想跟你聊聊天,可以嗎問青?”
問青問青,她叫得熟稔又親熱。
“病子,”真叫出口時,霍問青感覺自己的舌頭都打結了,好似費多大勁斟字酌句似的,緩慢又重重地念出來。
易無病笑,卻聽見霍問青當頭一棒,嚴肅拒絕:“不可以,病子。”
病子,兩個字在她心裡滾火爐般,燙得出奇。
易無病不管,雙手一撐蕩起身子,那條腿利索地翻上窗台,整個人呼哧嘩啦地鑽進來,挨着霍問青坐下。
“問青你真好,都願意陪我說話了。”好像在誇霍問青做了什麼不世之功一樣。
霍問青推開她要靠過來的身子,推杯熱水過去。
剛坐下沒多久,打更聲就響了,天就快亮了,下人們要開始起床洗漱,易無病不能再多逗留。
“問青,明日我還想見你。”易無病怪沒臉沒皮的,吃癟也不洩氣。
“别想了。”霍問青推搡着她到門口,目送她走進風雪中。
“問青,”易無病突然轉過身叫她,站在庭院的白雪堆裡,她正沖霍問青笑着,“問青,我想活着。”
“我不想死了。”她說。
我不想死了。
我和你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霍問青摸不着頭腦:“你在說什麼東西?别死不死,怪不吉利。”
霍問青轉身,哐當關上門,聽着易無病踩着雪嘎吱嘎吱離開。她慢慢靠在門口。
易無病說,明日我還想見你。
明日我也想見你。霍問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