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你的出生讓我陷入無盡痛苦,可每當我看見你,還是覺得幸福。你和我那麼像,又那麼不一樣,問青。”
“問青吾女,原諒我隻是愛你愛得太痛苦。你的出生教我覺得幸福,那絕不是水中幻影,可我們不在尋常人家。”
張妩的話戛然而止:娘曾經是張妩的依靠,後來她是自己的依靠,可她從來不是問青的依靠。
像霍問青在夢中無數次期盼過的那樣,張妩撫摸她的臉,俯身吻在她的額頭,涼的,也是暖的。
她說,母親說:“問青,你不要怕,這次為娘做你的依靠,走出去,不要回頭!”
大雨砸在她的臉上,霍問青睜不開眼,也看不真切張妩。
張妩的手撫摸她的額頭,揉着她的頭發:“你不要哭,我不值得你流淚。”
“走吧,我們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張妩冷酷又無情地推開她,城門被士兵拉着,逐漸圍攏,逃命的百姓潮水湧出城門,推着霍問青和易無病出城。
她看着張妩越來越遠,人群在她和母親之間變成一條永無止盡的銀河。
霍問青痛苦難當,她的聲音刺穿一切,質問:“母親,母親,你要我去哪兒?!”
“去哪兒?去哪兒随你!”
哐當!城門徹底閉合,張妩向門口走去,那有一把斷刃。
“吾女,走吧!你要活下去!”張妩與她隔着縫隙,看見霍問青臉上的淚,“去看看清甯城外的天地,去翺翔天際!你要有自己的一番成就,你生來便不與凡夫俗子同!”
張妩的靈魂仿佛站在霍問青的身後,從她身後抱着她,易無病也抱着她,拖着她往回走。
“母親、母親!”霍問青卡在城門口,她瘋狂拍着門,企圖讓張妩回頭看她一眼。
可她不。
她朝前看,看着西戎的鐵蹄從遠到近,看着冷鋒卷刃揮灑無數鮮血,看着死亡的車輪滾滾而來。
張妩本該死在三十一年前,和她的父親埋骨青山,成為點烽台右翼鶴洲的枯骨亡魂。
“母親,你要我去哪兒?”霍問青不甘心地質問,“母親,沒有你我能去哪兒?”
“去哪兒?”張妩也不知道,她撿起地上的斷劍,聲音逐漸被雨澆滅,“去哪兒?想去哪兒都随你。”
“活着!”張妩的雙手握着劍柄,腳踩着泥潭,向前沖去,“去哪兒都随你!”
斷刃将雨撕碎,更多的雨點子墜在劍身,破碎不堪。
鮮血嘩啦潑上城門,滾燙的血從縫隙裡噴在霍問青的臉上。
她看見張妩的斷刃插進馬首,馬背上的西戎人摔地,随後,張妩抽劍落地,劍刃嵌入泥漿地,他屍首分家。
張妩奪了他手裡彎刀,冷光卷刃,雨在她的衣服上噼啪碎裂,漏出衣服的縫隙。無數忙着逃命的人像浪潮沖向張妩背後的城門,霍問青的四肢深陷沼澤般被人抱着,拖向後方,離母親越來越遠。
“母親、母親!”
“去吧,去追你的天地!”張妩頭也沒回地逆行,直奔人群的最後方,狂風把她濕透的衣服吹地翻飛,滾出水珠子。
母親。霍問青無助地呐喊張妩,她看着張妩逆行,直到消失。分不清是雨是淚,霍問青隻能在心中哀求:母親在上,可憐可憐我這個沒被你好好愛過的人啊,你也活下去吧。
人隻能感到寒冷,刀也寒冷。
你終于握刀了,武娘。張妩的目光向前,看到西戎的彎刀像黑壓壓雲叢後的月亮。
她又聽到了易柔的聲音,她就站在這兒,跟在張妩身邊。
張妩不信自己生下來便一無所有。她手裡的彎刀在争鳴,和沸騰的血液一同在混亂的黑夜交織。
來吧。
張妩看到了易柔,心髒麻痹一瞬。張妩苦笑:你終于露面了。我好想你,我們已經二十三年沒見過了,你好狠的心,從來不入我夢。
聞言,易柔正對她笑,說:我一直在等你握刀。
張妩說不上什麼心情:她和易柔隻相識短短三年,她的後半輩子卻都靠着易柔的一番話支撐着。
斜雨穿過易柔,張妩看着她注視前方,西戎的彎刀正屠戮飲血。易柔對她說:你也聽到了吧,彎刀在悲鳴,它渴血已久,武娘,戰吧,刀既出鞘在手那就讓它喝個夠。
戰吧。
好像她們兩人都握着刀,并肩向前。
天生你就是不世出的将星,你是名副其實的蒼天娘,你是黃沙鐵騎的主人。天生你就該握着刀,斬盡一切不平事!
泥點子濺起來,張妩抽刀殺進人群中,彎刀在千軍萬馬中飲過一個又一個戎子的血。她聽見易柔的聲音,也聽到自己的聲音:
張妩、張妩、張妩,你并非生來便一無所有。
張妩并非生來一無所有,張妩生來便有一腔熱血,隻等着鐵蹄踏過她腳下的黃土時,鮮血、頭顱、亡魂、枯骨都跪在她的腳邊,認她做天!
張妩生來便有一雙手,要用來握刀,握住刀然後飲血、殺人。流芳萬古她不要、累世功名她不求,她要自己的刀捅破天、殺穿地,要世間知道她張妩來過,她驚天動地的活過一遭!
沒人記得,那就讓皇天後土記得。
刀架着刀,在你死我活中亂舞。
血混着血,在瓢潑大雨間揮灑。
張妩生來就要為黃沙戰場流血,她天生就是将才,注定埋骨沙場。
張妩的腳邊堆滿屍體,以張妩為中心的數十米都是屍體,他們擠着堆着,一摞摞的屍體就像當年鶴洲的第五營的慘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