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不置可否,低頭繼續打磨手中的竹條。
“姜娘子的‘聖賢書’,怕是與我讀的不同。”
他長指點了點姜鶴羽手中書冊裡夾着的解剖圖:“這些髒腑位置圖,便是太醫署的明堂圖也未有如此精準。”
姜鶴羽聞言,翻書的指尖微滞。
半月前她給這個倒在自家不遠處的男人療傷,脫去他身上的衣袍,發現他懷裡揣着的油布裡裹着些紙質文書,其中便有這本《雜病論》。
興趣使然,她向他借了這本書,着手研究起這第一手古代醫學資料,想看看與現代醫學之間有什麼聯系和不同。
不曾想他心思如此細膩,涉獵如此廣泛。她一不小心便暴露出了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解剖水平。
江離見她神情有異,正色道:“姜娘子,我對你沒有惡意。”
“我知道。”
姜鶴羽不甚在意地擺擺手,也沒有向他解釋,隻換了個話題:
“按照你的推測,我們現在應該位于江南道的全州或章州一帶。你現在基本能下床走動了,我們得盡快找個有藥鋪的地方落腳。你的傷要完全恢複,還需要更多的藥材。”
江離點點頭,目光沉靜,透過破敗的窗棂朝遠處看去。
此地确實不宜久留。不遠處堆着的那些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即使現在天氣寒冷,也不能排除瘟疫發生的可能。
而且,這土屋的條件實在是太過于簡陋,讓一個姑娘家總是與自己同處一室,終究不妥。
“依你之前的打探,方圓二十裡都無幸存者。即是如此,隻怕縣令早已自顧不暇。”他的面色有些凝重,“按路程算,朝廷欽派來赈災的人馬應該這幾日就會到了。我們得早做準備。”
姜鶴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再一次意識到他的來頭似乎并不簡單。
之前問他的名字,他避而不答,隻說很喜歡“江離”這個名字,問起他傷愈後的打算,他也隻說想先跟着她。
他的學習速度之快,遠超她的預料。短短半月,不僅能用普通話與她流暢交談,還自創了一套方法,反過來教她雅言。更有甚者,他還通曉好幾種方言和異族語言。如他身在現代,也無疑是個尖子生了。
姜鶴羽心中隐隐猜測,他或許是經曆了什麼重大的人生變故,這也能解釋他為什麼總是一副恹恹的模樣。如今死裡逃生,莫非是對她這個大夫生出了一種雛鳥之情?如此看來,帶着他也不失為多了一個好幫手。
江離見姜鶴羽神遊天外,又時不時地瞄他一眼,不知又在腦子裡給他編排些什麼奇奇怪怪的因果了。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發現這個小娘子表面上看着冷冷清清的,實際上腦子裡這樣那樣的想法實在不少。
他勾了勾唇,倚在床頭,手中忙碌不停,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丢棄過去的身份并沒有那麼難,似乎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和不舍。
一直壓在心底的包袱輕了不少,甚至多了些對未來的隐秘期待。
姜鶴羽例行檢查了一番他身上的外傷,伸手敲了敲他胸前的固定闆,用秋毫掃了一遍。
“你的龜殼可以卸下來了。”
“姜娘子,别取笑我了。”江離無奈,卻還是十分配合地跟着她的動作拆下木闆。他活動了一下身體,确實感覺疼痛緩解了不少。
“你就是想得太多,笑得太少。”她剛才細細看了他的肋骨,已經愈合得差不多,“明天跟我一道出門,看看能不能撿到些有用的東西。順便讓你也透透氣。”
江離自是無有不應。
……
翌日。
天剛蒙蒙亮,晨霧尚未散盡,兩人就已經起身,一同在沾滿露水的木門前洗漱。
姜鶴羽将醫療箱的搭扣扣緊,金屬卡扣在寂靜中發出清脆的咔嗒聲。如今她的體力已經完全恢複,将醫療箱随身帶着,萬一遇到了什麼突發情況,或者有新的幸存者,也好應對。
江離在屋裡挨着搜尋了一遍,将所有不該出現在這土屋的物件或是藏好,或是收進随身攜帶的竹籃。一切準備就緒,天邊才将将泛起魚肚白。
沿着海岸線向北走,在海灘上留下兩道蜿蜒的足迹。偶爾有幸存的海蟹從沙子裡鑽出來,驚慌失措地從他們的腳邊路過,爬向大海的方向。
不遠處,幾艘隻剩空殼的漁船如同被掏去内髒的死魚,淩亂橫陳在泥濘中。斷裂的木制桅杆斜插在沙地裡,船帆破敗地耷拉在上面。
海風裹挾着腐敗的氣息撲面而來,更遠處的礁石間,幾具浮屍随着海水起起落落,屍體上的衣服被海水泡得起皺。
臨近午時,日頭高懸中天。光線雖明亮,卻像是被寒霜過濾了一層,落在身上隻帶來一點極微弱的暖意。
兩人走進又一個遍地狼藉的小漁村。
斷牆新生的苔藓在鹽蝕的磚縫間洇出暗綠,一間祠堂的殘柱上,褪色的對聯隻餘下阙在風中翻動。
靛青的天幕下,回應他們的隻有風穿過空屋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