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青梧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不敢透露其他更私人的想法。他直覺若是此時就表明真實心意,恐怕不止眼前這件事,未來更遠的謀劃也都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江離端起的酒盞停在唇邊,一動不動。
“多謝校尉擡愛,但實在抱歉。”姜鶴羽從沒有過這個打算,“蔣校尉于我有知遇之恩。”
當初在南安縣,蔣峰毅就力排衆議招她入醫帳。這一路上,他沒有因為她年紀輕就看低她,反而多次聽取她的意見,在能力範圍内盡可能地給她更好的待遇。
如今,她若是踩着人家搭好的台子唱了一出好戲,得了貴人青眼,轉頭便将老東家棄如敝履,那就真成白眼狼了。更何況,在她來看,蔣峰毅此人有能力有魄力,端得起架子也放得下身段,往後的造化定然遠不止如此。她跟在他手下,将來也不見得會比此時轉投建州發展得差。
即使早已料到她會是這個答案,彭青梧還是不免失落。他暗歎口氣,調整好情緒,笑道:“實在可惜,确實是我強人所難了。今日姜娘子請我吃飯,我卻老說些渾話引得你道歉,是我的不對。很遺憾建州軍與姜娘子無緣,但願我與姜娘子,往後還能有緣再見。”
姜鶴羽隻當他在說客氣話,笑道:“那便江湖再見了。”
雖然剛開始的氣氛别别扭扭,暗流湧動,但好在在座幾人都是有志之士,聊幾句朝堂家國、民生社稷,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隔閡便也短暫消弭。
一場筵席吃到最後,尚算得上賓主盡歡。
“走吧,我送送二位。”彭青梧喝了不少,在鴻賓樓門口被冷風一吹,面上浮現出明顯的紅暈。
江離淡聲推脫:“彭校尉送到此處就已是周到至極了,怎可再勞煩您相送?”
彭青梧借着酒意拍拍他的肩,笑道:“姜兄,你一個人大男人自是不必我相送。可街上人來人往,萬一沖撞到姜娘子怎麼辦?”
“我自會……”江離想說我自會護着她,卻在視線觸及對面那人一身鼓鼓囊囊的腱子肉時,反駁的話戛然而止。他抿抿唇,無言以對。
“走吧,那就一起,再磨蹭一會兒趕不上大部隊了。”姜鶴羽見江離跟他你來我往地拉扯半天也沒個結果,直接帶上了這位喝了酒後更加熱情得過分的校尉大人。
一行人逆着人流,往城門的方向走去。
“那是我們建州最有名的玉輝樓,當年先帝微服私訪時還此下榻過。”彭青梧很有東道主的模樣,沿路給姜鶴羽二人介紹府城裡的特色。
姜鶴羽仰頭,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富麗堂皇的七層樓閣,外部的刻槽中鑲嵌着金玉制成的裝飾。她對建築美學沒什麼研究,隻好點點頭,浮于表面地贊道:“的确巧奪天工。”
目光往旁邊滑落,停留在玉輝樓門外不遠處。
頭發花白的阿婆蹲在街邊的一棵榕樹下,皺巴巴的手握着身前的竹籃,籃中整整齊齊擺放着黃亮剔透的糖塊。她的另一隻手攏在洗得發白的袖中,不知為何并不像旁邊的小販那樣開口吆喝,隻用一雙渾濁的老眼滿含期待地看向每一個過路人。
姜鶴羽手指微動,指甲一點點刮着袖口,良久,低聲問:“阿兄,我們行囊裡的糖好像吃完了?”
“……嗯。”
“那我去買一些。”
“去罷。”江離并不多言,隻默默跟在她身後。
沒想到向來雷厲風行的姜娘子竟是個愛吃零嘴的,彭青梧頗有興緻地挑挑眉,信步跟過去。
“給我來……你這籃子裡的一半吧。”姜鶴羽也不問價,直接開口。
賣石蜜的阿婆眼前一亮,連連點頭,搓搓手,從籃子底部翻出一張幹淨的麻紙,用筷子撚起糖塊,一顆顆整齊碼上去。
站在一旁彭青梧微微皺眉,這個不聲不響的服務态度,趕鴻賓樓的店小二可是差遠了。
江離看着那個蹲在竹籃前的身影,眉眼柔和。要不是因為帶不走,這個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的傻女郎,指不定要把這一整籃的糖塊兒都買走。
阿婆顫巍巍将紙包遞給姜鶴羽,比劃出一個五十銅闆的手勢。
姜鶴羽遞給她一角碎銀子,道:“沒有零錢,不用找了。”
阿婆一愣,扶着樹幹站起身,揮舞雙臂,張大嘴“啊啊”兩聲,急得直跺腳。
彭青梧這才意識到,這阿婆竟是個啞巴,她一直攏在袖中的手也短了一截,沒有手掌,隻餘一個圓滾滾的肉球。他看向姜鶴羽,卻發現她面上并無驚訝之色,似乎早有預料。
“我要回家了,你也早點回家吧。”姜鶴羽拍拍她那隻尚且健全的、布滿褐色老年斑的手,起身快步離開。
她怕自己這個泥菩薩再待下去,遭罪的就是她和阿兄日漸消瘦的錢袋子。
彭青梧跟在她身側,沉默片刻,面露慚愧:“姜娘子是有大愛之人。”
姜鶴羽從紙包中撚出一塊石蜜,剝着糖紙,并不認同他的話:“隻不過是我想吃糖,而她正好在賣糖,各取所需而已。”
石蜜慢慢融化,濃郁的甜味在舌尖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