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鶴羽靠着洞壁坐下,仰起頭,在一片漆黑中,恹恹道:“如果有雪蓮會更好。但這味藥很難買到,先用這些罷。”
感受到身邊的熱源,她伸出手,不太熟練地圈上他的腰腹,枕着他的腿,緩緩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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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鶴羽醒來時,四周靜得有些吓人。
這是她失明的第十日,藥已經喝了很多副,卻始終不見效。
她分不清白天黑夜,伸手四處摸了摸。床邊空無一人,眼前依舊是空茫茫一片虛無,她低聲試探:“江離?”
客棧房門外。
江離正與身前人低聲交談,餘光瞥見她面色不安地醒來,趕緊丢下一句“多謝,告辭。”人已經走出了好幾步。
纏頭編發的中年男人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方才那氣質淩然、舌燦蓮花的男子,此時卻像在對待什麼易碎珍寶般,小心翼翼扶起一個盲眼姑娘。他忽然想起往日學到的一句中原詩句:
「行囊羞澀都無恨,難得夫妻是少年。」
心中感慨一聲,原本被砍價攪得亂糟糟的心情也奇異地好起來,哼着不成曲的小調,背着手轉身離去。
人還在附近,姜鶴羽這才安下心。
她雙眼灼痛,興緻也不太高,與江離說了幾句話,又阖眼睡去。
等到再次醒來,耳邊是湯匙攪拌碰到碗壁的輕脆聲響。
一股濃郁的藥味傳來,又到喝藥的時辰了。
隻是這藥,聞起來似乎與以往的有些差異。她并不十分确定,悶聲開口:“給我吧。”
江離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将自己手裡的藥碗接過去,捧在手心。
“慢些。還有點燙。“
她“嗯”一聲,隻抿了一小口,緩緩咽下,倏而眉頭一蹙:“哪來的雪蓮?”
“……”
空氣凝滞。
眼睛看不見,耳朵反倒愈發靈敏。姜鶴羽聽見他突然緊張起來的呼吸聲,重重放下碗,
“别想诓我,我嘗得出來。哪裡來的雪蓮?”
“在一個跑黑市的吐蕃商人手裡買的。” 江離沒能想到她味覺這麼靈敏,也不敢再隐瞞。
姜鶴羽推開藥碗,心中浮現出一個不好的預感:“你哪來的錢?”
雪蓮之昂貴,他身上那點兒銀子,連片花瓣都買不到。
“拿算籌換的。”江離沒法騙她,她對他身上有多少盤纏一清二楚。
果然如她所想。
姜鶴羽順着他說話的聲音找到方向,本想抓他的衣袖,不料卻抓到了他的腰帶。
她心下着急,一時也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氣得連聲罵他:“你瘋了是不是?腦子進水了?當初你餓得快死了也沒把它當出去!”
江離垂眸,眼見腰間帶扣被她扯得滑落兩顆。白皙如玉的手指搭在松松垮垮的黑色皮質腰帶上,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他閉了閉眼,喉結滾動,壓下不合時宜的異樣,聲音有些啞:“都已經熬成藥,不喝就浪費了。”
他慢慢撥開她攥得發白的手指,将藥碗又遞到她唇邊,耐心哄着,“乖,聽阿兄的。張嘴。”
“我欠不起你這個人情。”姜鶴羽倔強偏過頭,怎麼也不肯喝,摸索着摘下一直挂在頸間的銀墜,“這裡面的藍寶石很稀有,你去用這個把它換……”
“人情?”江離再也聽不下去,倏地打斷她,眉眼沉沉壓下,語氣冷得吓人,“你在同我講人情?人情是什麼意思,把我當外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姜鶴羽第一次聽他用這種語氣地跟自己說話。
她的眼睛看不見,心情本就沉郁。如今明明是在為他考慮,卻換來一通态度不善的質問,頓時一股壓不住的委屈湧上心頭。
江離也意識到自己語氣過了。
不就是不愛叫他阿兄了麼,怎麼盡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如此心浮氣躁?
他努力平複幾息,拉過她的手,軟言相勸:“對不住,我不該兇你。阿羽,我知道你是為我着想。沒關系的,那些隻是身外之物罷了,都沒有你重要。你也救過阿兄,不是麼?給阿兄一個報答的機會,好不好?”
“不好,不好!”
他總是這樣,油鹽不進,一味付出,甚至不顧自身安危。
姜鶴羽越聽越不是滋味,聲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你還要怎麼報答?原本你就就沒想進戎州軍,是我非拉着你進。這一路,你跟着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還不夠報答嗎?難道非要拿你的命來報答?”
那日在橋底見到那具屍體,她誤以為是他,那時候被強壓下去的心悸,通通在這一刻後知後覺又不可遏制地迸發而出。
她眼眶通紅,一滴淚毫無征兆地落下。
江離啞然,瞬間失去了發聲能力。
他怔了怔,伸出手,指尖微顫,抹去挂在她腮邊的淚。
姜鶴羽感受到他的觸碰,扭過頭去,不想理他。
他愣愣收回手,看着那一滴淚,半晌無言。鬼使神差地緩緩将手指遞到唇邊,舌尖卷去指腹上的水液。
又苦又澀。
是她為他落的淚。
她也懂得心疼麼?
江離頂頂腮,傾身壓向她,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轉過頭來。
兩人間的距離急劇縮短,近得讓他能數清她濕潤的長睫。
姜鶴羽感受到落在臉上的呼吸,激動的情緒戛然而止。
她直覺他這會兒情緒似乎不大對勁,無法聚焦的雙眸愣愣地“看”向他。雙唇因訝異而微微張開,泛着潤澤的水光。
江離眼底劃過一抹深沉的暗色,将她散落在頰邊的碎發順到耳後。
沙啞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的命都是阿羽給的,隻要阿羽想要,有何不可呢?”
仗着她看不見,他第一次如此放肆,明目張膽地挑起落在她肩頭一縷黑發,纏綿繞在指尖。
姜鶴羽敏銳地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息,下意識舔舔唇,往後挪了挪。
如此細微的動作卻在江離眼中無限放大,他眼底愈發墨色翻湧,甚至快要壓不住喉間喘息。
他狼狽偏過頭,不敢再看,虔誠而克制地吻了吻指尖的黑發。而後捏上她的後頸,舀起一勺藥,将湯匙邊緣壓在她唇上,
“别氣了,喝藥吧。等你病好了,怎麼教訓我都行。”
喂進嘴裡的藥汁冷熱适宜,姜鶴羽如提線木偶般地一口一口喝着,一時還未回過神來。
她三歲喪父,五歲喪母,也沒有兄弟姐妹,有關親情的體驗實在太少太少。别人的哥哥也是這樣麼?她不太确定,隻隐約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重要的信息。
可是,如果江離同她一樣,不也是人之常情麼?
日子又眼見着一天天過去,雪蓮逐漸用得隻剩一個花芯,姜鶴羽的眼睛卻依舊不見好轉。
江離從一開始的滿懷期待,到後來的郁郁寡歡,再到如今的一觸即潰。整個人都緊繃着,從早到晚沉默寡言。
姜鶴羽的心情卻是無端舒朗許多,還反過來開導他:“你别擔心,總會好的。”
“嗯。”
“真的,我是大夫,我還能不知道麼?”
“嗯。”
“再這個死人态度就離我遠點。”她耐心告罄,踹他一腳,“我才懶得哄你。”
“為什麼?”他沒被踹疼,理智卻在這一刻搖搖欲墜,用力将她攬進懷裡,低聲喃喃,“阿羽,為什麼非得來找我。如果沒來,就不會這樣……”
姜鶴羽沒有掙紮,安靜靠在他胸口,指尖摳着他衣襟上的紋路,認真問:“那你呢?你為什麼非得去追那個細作?”
“我……”他失語。
有些話,似乎永遠沒有機會宣之于口。
“江離,你願意為我付出性命。”他沒說出口的話,姜鶴羽替他說。她聽着他急促的心跳,輕聲道,“我也是。”
說完這句,她阖上眼,不再出聲,江離也沒再回應。
良久,一滴溫涼的水滴不期然落在額角,順着眉骨遊走,滑入她的鬓發。
傻子,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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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羽,醒醒。”
男人低啞的聲音帶起微微震動,埋在他肩頭熟睡的女子動了動,不太情願蹭蹭近在咫尺的脖頸,敷衍“嗯”一聲。
江離喉間溢出一聲低笑,偏頭對背上的人輕聲道:“我們到了。”
“嗯?”
姜鶴羽迷迷糊糊擡起頭,下巴擱在他肩上,無意識地睜開眼。
春日明亮的陽光毫無預兆地照進雙眸,短暫的朦胧之後,她看清了這些天來頭一回看到的兩個字——
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