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龍馭歸天之後,整個宮城乃至長安城都籠罩在一派愁雲慘淡之中,有一陣沒一陣的冷風吹拂着樓宇宮殿上懸挂的道道白幡,讓這座昔日繁華鼎盛的都城變得鬼氣森森。
不過太後高瑄所居的章德殿裡,既沒有鬼氣,也沒有外人想象中那新寡女子應有的驚惶與悲哀。
高玚來到這裡的時候就感覺到一股激流沉澱下來的平穩靜安,她似乎看到了山雨欲來之下那巋然不動的泰山高阿。
如果旁人,怕是會被這不合常理的,甚至是近乎于詭異的平靜吓得兩股戰戰,隻因在不久之前,最受先帝寵幸的大太監李三寶就伏誅于此殿之上。據那日親眼所見之人稱,李三寶的鮮血一直流淌到了台階下,将大理石台階染得通紅。
衆人皆畏懼母後皇太後的雷霆手段啊!
偏殿殿中空曠,無人在側,高玚低下頭,不合時宜地微微一笑,他們懼怕大姐姐是他們的事,她可不會。
高家多年前遭逢貶谪至窮鄉僻壤,那時的大姐高瑄也不過六七歲,二姐尚在襁褓之中,過了幾年三妹高玚出世,是十來歲的大姐姐分擔起母親的職責,陪伴她與二姐長大。
在艱苦的環境下,風雨中一同成長的童年經曆更加強了她們彼此之間的本就深厚的血緣關系,在高玚眼裡,姐姐們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她突然感到一陣輕松。
她的皇帝姐夫在時,後宮與外界隔絕嚴禁,非聖旨傳召者不得入内,而她的姐姐高瑄哪怕貴為皇後,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與母親、妹妹們相見,她們隻能在年節朝拜時相逢了。
十餘年過去了,如今高太後的懿令能暢通無阻了,她們姐妹情誼總算能再續。
啊呀!高玚啊高玚,你的皇帝姐夫死了,大姐姐身邊危機四伏,你竟然還為了先皇的駕崩而叫好,若是讓人知道了,可是給大姐姐添亂了。
高玚,你十九歲了,該學會隐藏真意,不聲不響地慢慢實現那些不便昭示的目标,像大姐一樣。
她靈動清亮的眸子裡泛起陣陣波瀾,不過,她很快就恢複了端莊沉靜的做派,一眨眼,她又變成了皇太後的胞妹,長安城的貴女。
章德殿的宮人終于恭恭敬敬來請她了,方才有大臣向母後皇太後進言,所以她先在偏殿等候。
主殿之上,高瑄安坐,她雙目阖閉,似是困極,眼角的細紋在不施粉黛的皮膚上留下了清晰的紋縷,她聽得腳步聲近,雙眼一睜,眼角的紋縷像是神凰一擺尾,在空中甩下漫天光華,那華彩凝聚在她瞳孔中,成為不可直視的鋒芒。
“三妹來了。”她望見小妹,舒顔微笑,那張威嚴沉着的臉上漸漸顯出少見的溫情來。
高玚行了一禮,高瑄忙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
“大姐姐消瘦了,鬓邊又多了幾絲白發。”高玚坐下後細細地打量着她,不免有些心疼。
“你可知方才來的是什麼人?”她沒有接過妹妹的話,因為她并不打算在高玚面前強調自己艱難的處境,從而達到給她施壓的目的。
高玚雖了解大局,卻不可能對章德殿裡的大事小事了如指掌,她搖搖頭。
“是兵部的人。”
“可是那個逆賊蔡顯功又興風作浪了?”高玚的心瞬間一沉,蔡顯功就是整個應國的心頭大患。
高瑄微微搖頭:“河南道行軍元帥已經率兵南下平亂。”
她站起身,那幅身闆似乎可以扛起将傾的天穹,哪怕是道出應國内憂外患的現狀也不見半分心慌:“蔡氏逆黨之所以能在短短時間内掀起風浪,不僅是因為他以假天時造勢,騙取民心,更是因為朝中積弊已現,朝野之上下人心浮動,那些心懷鬼胎之人就此推波助瀾。”
“前線越是混亂,越需要有人在前方當起國之柱石,不僅要擊退來敵,更要撫平人心躁動,号召百姓同仇敵忾。這樣的角色并不是一個能征善戰的元帥将軍就能輕易勝任的。”
光有戰鬥力還不夠,這樣人還必須有強大的親和力以及感召力。
都說千軍易得,一将難求,能橫掃疆場的勇将已是百裡挑一,何況這般能力挽狂瀾的人物?高玚不由得心一沉,不過,她見高瑄氣定神閑,似是胸有成竹。
“大姐姐這麼說,心中是有了人選?”高玚随之站起,目光緊緊跟随大姐姐。
高瑄轉過身,直視着三妹好奇而關切的眼,淡淡道:“有,也沒有。”
高玚雙眉一凝,狐疑地問:“那是什麼人?”
“江淮一帶有人以一己之力頑抗逆賊,引八方百姓來投。隻不過,她從未舉‘應’字旗,而是舉‘姚’字旗。”
點漆般的黑瞳在高玚目中靈轉,她略略思索,出言問道:“此人雖然能耐,但她既不投敵,也不臣服于我朝?”
“三妹聰慧!”高瑄贊許點頭,“這就是關鍵之處,此事我已經派人前去調查過,她的父親本是廬州鎮将,先前有人傳言他暗通逆賊,後來他守城戰死,姚震就在這個當口決心死守廬州。”
“大姐姐是想替她查清真相,讓她歸附?”高玚思量着,姚父若真是叛賊,為何要以命死戰?而姚震接手之後繼續對抗逆賊,是因有血海深仇?姚家如果從未有過不忠之心,卻為何不舉應國旗幟,是因為兵出無名還是因為對朝廷的态度存了疑心?
高瑄啟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姚震其人有帥才。招撫她不僅能表現我朝的寬厚仁慈之心,用人唯賢之舉,同時也是安穩惶惶人心的一步。”
試想,有人在前線抵抗逆賊,結果來自于國都的命令則是治她重罪,取她首級,那這樣的王朝又有什麼人願意效忠呢?
高玚霍然擡起頭:“大姐姐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前線招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