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寺中呆了幾日,柳渡欣喜地發現,有一件事,那算命的還真沒騙他——小南山是個寶藏之地,準确來說,是這白鹭寺。
法慈方丈研經禮佛之餘,酷愛花木,簡直是個活的植物名實圖考。
寺中幾乎不見裸露的土地,密密匝匝種滿了各式花草,什麼觀賞的茶梅、紅楠、八角金盤,入藥的金銀花、南天竹、紫珠……
方丈所住的後院,有一小片花圃,更是别有洞天,竟有罕見的白及、紫花地丁等藥草點綴其中。
正月初十,連續幾日的陰雲散去,太陽從雲層中鑽出,灑下碎金點點,林中大霧漸漸隐去,空氣清新而明淨。若仔細傾聽,還能聽見那土地深處,衆多生命正在争先恐後地萌芽。
法慈方丈決定帶幾名弟子入山,采集些野生草木移植回寺,順帶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些新生的筍子。
柳渡堅持說自己的身體已經好了,要跟着一起去。法慈方丈拗不過他,便答應了。
這一行,柳渡自然也是抱着些私心的,上回跌跤,采的那些個藥草全丢在了山裡,他對這小南山的地形不熟,正好跟着同去,若能找到幾棵,栽回院中,便是極好。
于是他背了個包袱皮兒,一手牽着慧澄,一手牽着慧覺,跟法慈方丈進了山。
顧虛白對戶外運動向來興趣缺缺,而那三個年齡大些的師父,也以寺中事務為由,不願同去。
法慈方丈極為健談,一路邊走邊叨叨,看到個花、鳥、蟲,就算是随處可見、稀松平常的,都一肚子故事,如數家珍,話頭一開便停不下來。柳渡大概明白了那些師父不願來的原因。
慧澄、慧覺年紀小,起初還認真聽着,不一會兒便耐不住性子,紛紛溜去山溪邊嬉鬧。
隻有柳渡全程聽得專注。他也真是感興趣。以前,隻有自己一人在荒郊野外的時候,即便看到了些有趣的、罕見的藥草,也無人分享,隻能回頭記下來,夾到書頁間。
這回有了法慈方丈,而且他講的故事比那幹巴巴的《藥經》可生動多了。他有一肚子的問題,可以和方丈請教。
方丈喜歡美麗的花木,柳渡能辨識許多藥草,兩人各有所長,便聊得熱火朝天。方丈難得找到個如此投機的聽衆,而柳渡眉眼間的崇拜虔誠,也讓他很是受用,滿面皺紋都更燦爛了些。
對于柳渡想把一些藥草帶回去種在寺裡的建議,自是一口應下,别無二話。
他倆正對着那株“夏枯草”研究到底是什麼品種呢。那不遠處傳來一陣響亮的嚎哭。
“師父——”
法慈和柳渡雙雙回頭向那聲音來處看去,眼見的慧澄滿臉驚慌,眼角飙淚,喘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隻是拿手指着溪的方向。
柳渡心下一驚,提腿便往那個方向跑。法慈方丈身形笨重些,也是慌不疊跟着過去,順手抱起那慧澄,心疼地拿袖筒給他抹淚。
還好那溪并不遠,柳渡到的時候,慧覺面朝下方,趴伏在溪中,不知多久了。
成年人溺水,半柱香的功夫也無力回天,更何況孩子……他不敢多想。
要下到那溪邊,有一個小坡,大概三尺來高。柳渡想起那日自己腳滑跌落的經曆,不禁有些頭皮發麻。
他一咬牙,整個人趴到那坡上,一點一點蹭了下去。腳踏實踩到岸邊的時候,才松了一口氣。
随即探手,一把将慧覺從水中拎了出來。
慧覺的身體毫無知覺,癱軟得像個布口袋子似的,臉色蒼白,嘴唇發紫,雙目緊閉。
柳渡使勁搖晃他的身體——沒有反應。
他面色一沉,随即一手将他攔腰抱起,頭朝下,另一手,使勁捶打他的背。
接連捶了十幾下,慧覺咳了一聲,眼皮翻了上來,然後開始劇烈咳嗽,嘴裡嗆出大口水來。
岸上的法慈雙手合十,連連喊着阿彌陀佛。慧澄方才緊張得都忘了哭泣,這下才嗷地放聲大哭。
柳渡将慧覺抱在懷裡,孩子幹嘔了一陣後,餘驚未消,緊緊圈住他的脖子,開始邊咳邊哭,方才冰冰涼的身子,一會兒便哭得渾身發燙,不住顫抖。
“沒事了……沒事了……哥哥在……”柳渡抱住他,掌心貼上他的背,一下一下輕撫。
——孩子看着他,奶聲奶氣地叫:“哥哥——”像是在撒嬌一般,柳渡的食指被緊緊地抓住,他的心髒變得比棉花都柔軟。
孩子從搖籃裡被抱走,握着他的手也不得不松開,随即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眼淚像串珠子一般從兩頰滾落,上氣不接下氣:“哥哥——”手指上殘留的溫度很快就消失了。
——他感覺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他緊緊地抱住慧覺,直到他慢慢停下哭泣,開始抽噎,直到恢複平靜。方才把他遞給岸上的法慈方丈。
身上的衣服已被泥土和溪水沾濕,一片泥濘,狼狽不堪。他回岸上的時候,用力了幾次,差點沒爬上去。這才發覺,手臂已完全脫力,雙腿也微微顫抖。
衆人回到寺裡,法慈忙不疊地趕那倆小家夥去泡熱水澡。
顧虛白亦聽聞,問及,柳渡卻隻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但晚間用膳時,每個人手邊都多了一碗姜茶。
柳渡看他,顧虛白卻眼皮也不擡。
……
第二日清晨,柳渡打掃完外屋,拿着浣洗幹淨的抹布,打算進屋擦洗時,卻看見顧虛白已起床,衣冠齊整地坐在桌邊,像是在等他。